每年这个日子,都会想起连哥偷吃生鸡蛋的事。
那是1970年代初,我们村,那时叫大队,也开办了小学。用村里一座仓库改出两间教室来,一间是一年级,一间是二年级。老师总共4人,3个语文老师,1个数学老师。这是我的第三个小学一年级。
开学不久。一次,在沿溪往学校走的路上,连哥动作很神秘,不时突然把手从裤包里抽出来,捏着个拳头对着嘴巴捂一会,又突然急速把手放回裤包里。旁边的细秀疑惑地看了一阵,突然说,小哥,你偷家里的鸡蛋吃!连哥说,你乱说!细秀说,就是,我要报大娘(dai niang)。连哥厉声说,你试下(ha)!我今天长尾巴!发现瞒不住了,把手拿出来,果然捏着一个鸡蛋。用指甲抠了个洞,对着吸。看来连哥干这种勾当不止一次了。又甜又咸,好吃,来一口,连哥对我说。我不敢,自小祖母就对我说,生肉蛋吃不得,要生肉蛇,长一条蛇在肚子里翻江倒海。
长尾巴,是故乡对小孩过生日的一种称谓。前些年有次听一位朋友说起一件事,两老口去看老母亲,儿媳对百岁老人说,妈,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老人问什么日子,儿媳说,今天是你三儿长尾巴的日子……当时听了有点感动,母亲在,就还有资格做孩子。
小时候对“生日”的认识,来自三方面。一是按风俗家里会给年纪最大的老人过生日。特别困难的日子,多数时候也不过,到那天,念叨一下就算过去了;二是会跟着大人去向长辈亲戚拜生日,吃生日酒;三是自己“长尾巴”。故乡称老人过生日为过生日,称小孩过生日为长尾巴。老人过一年少一年,为老人过生日表示珍惜老人尚在世的日子。对小孩称过生日是一种忌讳。“长尾巴”,有点意思,不知源于何处,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说的。
我长尾巴,印象最深的事是,有天早晨,刚起来不久,祖母就给我做了一碗好吃的,具体吃的什么不记得了,祖母说,来,今天长尾巴,蹲到桌子下去吃。为什么去桌子下吃?这样就乖,不得病。长尾巴,有好吃的,于是长尾巴就成了一种美好的回忆,也成为一种期待。然而,有好吃的记忆乏善可陈。
在我们大队也办了学校之前,我在旁边一个大队的小学晃了两年,那时不到五岁,做比我大的小伙伴的尾巴,每天呼啸着奔波在两个村之间的公路上,来回12里。学校是栋半工字楼,两层的木房子,操场边还有一座仓库拆掉一面板壁做成的一间教室。
两年里,只有屈指可数的日子在教室里度过。记得的有三件事。一是,那间仓库教室,离地有段距离,老师助跑一段就跨上去了,大点的小伙伴也翻得上去,矮小的就靠大的拉上去。我上去过一次。那次老师教写阿拉伯数字。顺哥问,老师,9字怎么写?老师想了一下,啊,9字啊,9字这么写,画个圈圈,再从中间这么一竖——一根棍子,中间串个圈圈。多年后顺哥提起这件事,说,老明老师也真是,害我那么写了一年的9字;二是,一次我到半工字楼一层靠马路的那间教室去,没有凳子,站着,旁边的和哥也没有凳子,他找来一根棍子,一头放进桌子里,一头支在地上,斜跨在那根棍子上——硌得小雀雀生疼,还不如站着呢;三是,上“唱歌”课时,每次都是一年级的到二年级的教室去一起上。我看到人往一个教室涌,就跟着去。过道、黑板前后都站满了人,有的大的还抱着小的,乱哄哄的。突然,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声震屋宇:起立!向——伟大领袖——毛举席——敬礼!瞬间安静下来,外面掉张叶子都听得见。老师本来是面向学生的,这时也赶快转过身,把帽子脱下,鞠躬。大家刚把头抬起来,那个声音又厉声呵斥道:一年级的怎么看着黑板,把脑壳抬起来,看着毛举席!可怜挤在黑板前后的那些小伙伴,竭尽全力也没能看到挂在黑板上方的毛主席像。如今透过半个世纪长长的岁月,依然能清晰地听到当年那个被二年级的班长荣哥吓得不知所措的孩子嘣嘣的心跳声。
多数时候就在学校附近晃悠,不时能听到教室里传来的朗朗书声: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我们的党是伟大的党光荣的党正确的党,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挺胸,弯腰,跑步,跳绳……天热时和富哥整天泡在旁边的溪里,捉螃蟹,捉蜻蜓喂蚂蚁,边唱童谣:蚂蚁子,报信去(ke),报你大哥走大路,报你小哥走小路,金子银子抬起去……在一个稚童的眼里,虔诚地相信正是自己的童谣把蚂蚁大军引来的……冬天就提着个火钵,到长尾巴那天就和富哥到学校没人的角落一起烤黄豆吃。
寨上榨油的那段时间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小伙伴们特别快乐,我也很快乐。一年都难沾上几次荤腥的岁月,榨油的那段时间,榨油的人都在油坊里吃油饭,就是菜放很多油,大米饭管够。吃油饭的时候,小伙伴们就各自跟着自己的爹一起吃油饭。父亲是当地医院的创始人,父亲过世得早。我没有爹,我就回家。哥哥高一时读了一个月终于辍学,不久即遇上生产队榨油,那晚兴奋了一夜,过几天就是自己长尾巴的日子,可以吃上油饭了……因为只能跟着爹吃,最后也没吃上心心念念的油饭。
小孩都普遍地过生日,始于1980年代,独生子女成为一个家庭的关注中心。
孩子才一岁,一个生日蛋糕,上面插一根蜡烛,年轻的妈妈帮孩子吹蜡烛,一大家人对着这个一岁的大人物唱生日快乐歌,成为许多家庭的一景。
在这样的氛围熏陶下,从幼儿园开始,还没到日子,小朋友们就会开始张罗自己生日的事。
有次,那时我还在省城的一所大学工作,幼儿园的田老师跟我们说:孩子上周说,今天过生日,请我吃蛋糕,今天我问他给我带蛋糕了没有,他忘了,看他怪不好意思的,我说,下次再请吧。
有一天,孩子幼儿园的同学小宾到家里来玩,说爸爸专门上来给他过生日。小宾的爸爸在下面工作,还没调上省城来。小宾说,爸爸忙得很,今天还要回去,爸爸妈妈叫他出来和小朋友玩,今天至少要玩两个小时才能回去,爸爸妈妈要单独办些事。
到生日那天,母亲在身边,就会说,今天你长尾巴呢。这样的日子,经济条件差的那些年,就借机改善一下伙食;收入好些了,就做一桌菜;后来,经济自由了,有时会找个饭店,一家人去吃一顿。
几十年过生日,在吃这方面的变化,是社会变迁的一个缩影。
「插播:
八十年代初,每周我都会买一两次当地的晚报,一是看新闻,学知识;二是用来作草稿纸。有篇文章,说的是世界各国的人都喜欢喝什么汤。一直记得,韩国人喜欢喝鸡肉汤,中国人喜欢喝面汤……为中国人的这个爱好纳闷了几十年。」
经常会想起细秀和炳秀两姊妹。父亲死得早。到外地抢救,早年的退伍军人,惊动了部队,派救护车送回来。一时传遍远近山沟。丈夫死后,活不下去,那遗孀改嫁到深山里,从我家背后经过,上山,上到云里去。遗妇走时,带了那个唯一的儿子,还带了一口箱子。时有族人喝问,看她带了什么。妇人打开箱子,吞声说,没带什么,就两件衣服,拜托兄嫂和乡亲照顾两个孩子……关箱,转身,洒泪,断肠而别。
之后连续多年,每年固定的两个日子,深夜里,屋后都会响起一阵呼喊声,是那妇人和她的新夫。这时祖母和母亲就会出去和他们说一会话。他们来看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长尾巴。那新夫是位民办老师。妇人说,男人对她很好。也有好几次,两夫妇深夜翻山越岭来,说突然想孩子,心慌得很,深夜又翻山越岭赶回去。直到有一年,那妇人说,两姊妹都长大了,小的都10岁了,以后就不来了……
一直觉得,那妇人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如今,母亲九十好几了,今天我长尾巴,思如泉涌……
姚祖喜(2021.1.3 自在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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