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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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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于:姚老师

最后更新时间: 1 年多前

帝都新冠肺炎疫情再爆发,快递又不能送上门了。下去取了快递回来。
刚进门,儿子开玩笑说,今天是父亲节哈,你一辈子都没机会为一个人祝福父亲节啊?
瞬间被触碰到感情中最深处的痛点。
我的父亲,当地医院的五位创始人之一,英年早逝,那时我尚处幼年。
我对父亲的印象大多是间接得来的。奶奶的故事,乡人的传颂……
奶奶出身于湘西一个大家族,是位典型的民国范女性。奶奶只生了姑姑和父亲两个子女。姑姑童年时就病逝了。那时医疗条件差,死生皆由天命。印象中几次听奶奶说起姑姑的最后时刻。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小小年纪,到这个人的怀里抱一抱,又挣扎着到那个人的怀里抱一抱……终于……断了气。不知道后来父亲走上从医之路是否与此有关。
我是在奶奶的故事中长大的。山里的神仙,传说中的鬼怪,各种民间故事,现实中发生的各种事。
奶奶的故事中有一部分是关于父亲的。父亲读书的事,父亲是怎么走上从医之路的,父亲为抢救乡人怎样多少个日夜不眠,父亲和他同事的一些故事,父亲下乡巡诊的一些故事,父亲作为一个孝子的一些故事,父亲在文革中受到冲击的一些事……
早年的一件事,祖母说的。一天傍晚,天都黑了,突然响起一阵轻而急促的拍门声。是父亲的一位同事,父亲却没有同来。祖母一开门,父亲的同事就急匆匆地说,伯母,伯母,我饿得很,赶快给我弄点吃的。祖母说,我们自己都没有吃的啊……最后炒了一锅红薯叶。千恩万谢而去。来去二三十里路。这个故事从侧面说明,在那个天天搞阶级斗争,草木皆兵的年代,父亲和祖母的为人是得到高度信任的。
有一次,那时我刚上小学,奶奶带我去湖南走亲戚,在路上遇到一群村民扛着锄头去出集体工。一位中老年妇女边往前走边盯着奶奶看,突然离开队伍朝奶奶跑过来,拽住奶奶,说,你是姚医师的妈吧,我屋里的命是姚医师救的,然后招手叫一位男的,老头子,这是我们家的恩人的妈呀……你们做活路去吧。然后再三挽留我们到她家里住了两天。那个极困难的年代,好吃好喝。留下一生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长大了,经常会想,把下蛋的母鸡都给我们吃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她一家的盐钱不知从哪里来。
一个大年三十的下午,有人给家里送来了十斤肉。奶、妈、哥、姐和我,得过了一个有肉吃的年。父亲救过送肉的人的儿子的命。
有一年,好长一段时间,家里没有盐吃。没有盐吃一定是世上排第一痛苦的事。直到有一天,一个身影,弯着腰,背上一个竹篾箩筐,双手过肩抓住箩筐的绳索,沿溪一步一步向家里走来。一位乡人送来二十斤盐。
对父亲直接的印象一是父亲留下的医学笔记、他订的一些医学杂志和他收集购买的一些书。我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是家里冒险保存下来的。那个年代,多数早被作为“反动的东西”收缴销毁了。
父亲的医学笔记令人印象深刻,干净规整,字漂亮极了,各种医学名词,很多化学分子式,还有几本笔记整本都是英语。
那些医学杂志我都看了,书也看了。
奶奶懂点草医,或许就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我懂点医,是从父亲留下的笔记、医学杂志和奶奶那里学来的。我小时候自己给自己做玩具,高跷、陀螺、射水筒、地角棒、木车、斑鸠套……左手食指被砍了六刀,有一次差点砍断,只连着点皮。多数时候都是我自己去找来草药,放进嘴里嚼烂,敷在手指上,用布包上,再用线捆上。过段时间再换药,继续如此这般。
书有一些是线装书,繁体字,掉了不少页,黑黢黢的,陈旧不堪,书名都不知道。有一套,后来才知道是《三国演义》。
在那个没书可看的年代,随便得到一本书都当宝贝,看得懂看不懂都看,如饥似渴地看。我就是这样比同龄小伙伴多认得几个字的,也是这样认识繁体字的。
我小学时几十个同学只有几个考上初中,初中时六七十个同学只有十来个考上高中,高中只有少数同学考上大学。我在学习的路上走得比较顺利,得益于祖母的教育和父亲留下的物质的和精神的财富给我奠定的基础。
可惜的是,八十年代,那时我正在上大学,寨子里发生了一场火灾,父亲的那些遗物全部丢失了,一点影子都没有留下。
对父亲直接的印象二是父亲的几张照片。从照片看,父亲是位安静、儒雅、不苟言笑、学者型的大夫。
好羡慕父亲,好崇拜父亲,短短的一生,做了那么大的事,做了那么多的事,在乡人中留下了那么多的口碑……
我见过父亲一次。斜挎着医用药箱,推着自行车……
当然这只能是在梦里了。父亲过世时我才两岁半。
由于求学和工作,我过早地离开了故乡,没能从父亲早年的同事那里更多地了解父亲。
父亲的过世,让人间的三大悲剧瞬间降临到这个家,奶奶老年丧子,母亲中年丧偶,哥姐我幼年丧父。
没有父亲的孩子没有童年,没有父亲的童年像流浪狗。
好在,我的生命里有位了不起的女性,我的祖母。祖母极严厉地教我规矩,祖母要求我每天打扫卫生,祖母要求我把每天所学复述给她听,祖母把她全部的爱都给了我。
好在,母亲坚守着把哥哥姐姐和我拉大成人。
幸运,我初中时遇到我师父。我师父杜师章海是我的语文老师。师父人生阅历极丰富。作为音乐老师,为全县音乐老师做培训;作为语文老师,把课本知识和社会实际结合起来,一个个故事,随手拈来,信口道来,趣味盎然,把语文讲活了。尤其是,师父是位平和、乐观、幽默、修养臻于化境的得道高人。我初中三年有很长时间是在师父家度过的。师父在我最需要父爱、最可能走上歧路的年龄给了我满满的亦师亦父的关爱,决定性地影响了我后来的人生。
六年前师父仙逝于贵阳,归葬于故里远口镇。我匆匆从帝都赶去送别师父。最后时刻我对师父说了一段话:……非亲非故,恩重如山……来世再做师生,来世做父子,父亲!
师父安葬于罗汉坡。
插记:
「这是祖母不经意中说起,几十年后我又偶然忆起的,父亲的师父叫许国智。由于那时太幼小,或许祖母也没有说更多,仅从祖母那里知道这一点。
初中时,从侧面又听到一点关于父亲师父的故事,是我师父杜师跟我讲的。那是七十年代末,有次,师父指着从远处走过来的一个人说,那个人叫许国才……他可是,看到水里有个红薯,大冬天的,打眯子都要去捡来吃……他还有个哥,叫许国智。两兄弟都聪明得很。可惜,许国智被斗死了,这个许国才也被斗,结果,癫了……
许国才不时出现在人的视野里。一年四季,就两身打扮。天热时,布鞋,裤衩,光身;天冷点,就一身破棉袄。棉袄没有扣子,他总把手操在胸前。形销骨立,踽踽独行,像个幽灵。这是他给我的印象。开始,小伙伴们都躲着他,后来,见他人畜无害,就不怕他了。没听他哭过,没听他笑过,没听他说过一句话。后来也再没听人提起过他。」
站在父亲安歇处俯瞰,两条小河交汇,流入不远处的清水江滚滚向东而去。
父亲旁边是两位解放军战士的墓,他们都是在解放初剿匪战斗中牺牲的,他们的墓碑上写着“解放军战士”,连名字都没有。背后的两个家庭……唉……
十一年前,老家建电站,镇政府所在地整体搬迁,父亲的墓迁移。
我写了如下碑文:
「姚希禄,陶富莲之子,1934年12月16日生于xxx,1967年5月3日英年早逝,终年三十三岁,葬于xxx。时二子一女正嗷嗷待哺,其母已风烛残年。幼时家境丰裕,尽享三位母亲厚爱。对子极严,对母至孝。为远口医院五位创始人之一,为后代留下精神遗产及诸多杏林佳话。因建电站,2008年迁葬于xxx。2010年立此碑,时其妻吴氏水香耄耋尚健。子孙勤劳智慧,各有所成,并有博士、大学生六人。」
墓碑两边的对联是请我的忘年交、亦师亦友、文理兼通的陈祖荫老先生写的:
「早岁辛劳  杏林垂范
后昆踊跃  学苑扬辉」
有父亲在,人生就有一个参照系。没有父亲的人,一切都得靠自己摸索,经常碰得头破血流。
我人生中排第一遗憾的事是,因为没有父亲在,我生命中缺了一根定海神针。
人遇事拿得起放得下,我拿得起放不下;人举重若轻,我举轻若重。
我自己也做了父亲后,我记录孩子成长的点滴,写了一本《童心集》;我给孩子讲了很多故事;在孩子成长的关键岁月,我两次外出求学、奔波,没能陪伴孩子一起成长;我很努力,但很多方面连及格都没有做到,很多方面也仅做到及格。留下无尽遗憾。
经常想,假如父亲在,假如人生能够重来,一切都会不一样。
多次想,假如父亲尚在,那该多好,我愿意天天陪着他,听他讲过去岁月的故事,和他聊天,给他唱歌;假如他愿意呆在一边看书,我也很高兴;假如他什么都不干,就静静地坐着,我也会很心安。如果我退休了父亲还健在,只要父亲乐意,我愿意用轮椅推着父亲去周游世界。
[注]记忆有偏差。2021.7.16,把涉及“打眯子”的这段发到初中同学群里。
展林回复:
「当时,许国智还没有去世,是我舅公。读高一时去河里洗澡,我把脚弄断了,就是他医的。」
文明的回复:
「许癫子,在我们儿时的记忆中,是很有影响的。我不熟悉他,但听人讲得多。说他是天才,文章写得很好。」
小时候,祖母经常带我去医院,但从未见过许国智。现在可以推断,应该是因为家庭“成分”等原因,许国智,这位医院创始人之一,被赶出了医院,而许国才也是受“成分”的连累,应该还受了他哥的连累,考上了大学,北航,却不能上。
我对许国才就这点印象,而且这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许癫子”。
我对国癫子印象深,国癫子在我的记忆中占了很重要的一个位置。
国癫子的姐在我寨上,曾经有好些年,国癫子经常到我寨子里来。国癫子的姐是我三三。三三就是三嫂,小时候不会说三嫂,就一生都叫三三了。三三活了九十多岁。
niao 拐子也在我的记忆中占了一个重要位置。
文明:
「乡村里有很多故事,也有很多回忆。不过也只是存留在我们这代人头脑里了。现在的年轻人大量外流,对故土没有多少留恋了。」
小静同学的一个回复:
「你们说到的许癫子,他有个姐姐在(茅坪)水运队,后调湖南安江,跟我父母交情好,她外孙在北京工作,于今年清明节后在北京去世,已运回凯里安葬!」
姚祖喜(2020.6.21 自在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