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故乡下了大雪……就写了这篇小文。
一
有次设宴款待故乡来的一批艺术家,按惯例,得先说几句……漂泊者都有三个故乡,一个是出生地,原乡;一个是重构的精神故乡,这与原乡息息相关;还有一个就是,无奈把他乡作故乡……
二
南国难得落雪。在北国遥想一片银装素裹的故乡。
不记得第一次见到雪时的情景,那时一定很幼小。见过抱怀中的幼儿第一次见到雪时的神态,睡眼惺忪中,突然小小一双眼睛由小睁到最大,纯净的眸子里闪着兴奋的光彩,随即,小手小脚激动地乱舞……
小学时,有年雪大,鸟儿都到山下来觅食了,一群一群,黑压压的。大人上山砍“雪扳柴”;小伙伴们打雪仗,骑高脚马在雪地上奔驰……高脚马,就是小伙伴们自己做的高跷。
大学时的一个寒假,有天清晨起来,推开大门,整个世界笼罩在迷雾中,田野、山丘、屋顶、竹林……一个洁白的世界猝不及防闯入眼帘,快乐从心中冉冉升起……
有年,一对年轻夫妇,背上一个幼子,走在大山深处厚厚的雪道上,两行足迹在身后远去,前路茫茫……
这三次大雪,都是在过年期间下的。
一个稚童与一场初雪的邂逅,一定会成为之后其精神世界构建中的一个奠基性因素吧。
一个人的命里总得下几场雪吧。
三
从黔东南远口镇到湘西地灵镇,是条长达百里的峡谷,两岸山高林密,四季野花芬芳,溪河沟汊密布,生态复杂多样。
这是我的幼儿园,是我小学的课堂,是我感情上的故乡。
凡遇坝子,必有村寨。
峡谷中,湘黔公路,远口——远洞——烂木江——老黄田——大湾——松树脚——岩谷——地湖——地灵。
松树脚——jiong xu jio。
从大湾分岔,还有一条公路经广坪到会同。粟裕大将是会同县的,会同粟家湾。地灵是会同的一个镇。我地灵二表哥的屋里的是粟家湾的。
烂木江距远口六公里,由四个寨子组成,姚家、盘上、塬上、烂木江。公路自西向东,从一片稻田中穿过。
姚家、盘上、塬上在路北,烂木江在路南。
姚家背后是一山翠竹,儿时常去挖笋,晚上不时听到林中猫头鹰“呜——呜——”地叫,听得瘆人。上山直到云里,有块插花地,是个行政村,饭香塬。插花地,有的地方叫飞地,就是在贵州境内,但属于湖南。地湖,也是块插花地,是贵州的一个乡,但在湖南境内。在黔东南湘西交界的地方,有不少这样的插花地。从饭香塬腾云驾雾两个小时,下凡,可到湖南的炮团。故乡多雨,一条大路,一年不走,就会被青草藤蔓淹没,消失无踪。故乡没有多少历史遗迹,只有一个个地名,炮团、快团、大堡子、烂堡子……让人遥想起历史的滚滚烽烟。
紧挨姚家,西边,山脚是盘上,抬头望,山上那个寨子是塬上。塬上旁边,一条瀑布从天而降。有次,黔东南湘西最美时节,五月,和小伙伴富哥去吃杨梅,从深山里沿一条荆棘丛生的溪流出来,近距离眼看着那条白水如练坠落人间,那可是颇有点惊心动魄。那次,一片参天古树下落满黑色的果实,敲开,是雪白的果肉。可惜不好吃,梆硬,否则会多一样充饥的食物。
烂木江在一片千年古枫林下。十年前,有次到江西婺源旅游,有个村,那里有个习俗,哪家生个孩子,就要种一棵樟树。一山的古树。有一颗,三个人才能合抱住,说有三百多年了。儿时的印象,故乡古枫林,有一颗,七个人都抱不住。繁殖时节,万山重叠中,站在高处远眺,棕颈鹤在那片古枫林上起起落落,白茫茫一片舞动人间。那是记忆中一副动人图景。
老屋是故乡典型的木屋,人字顶,两层,两进,三间,顶上盖瓦,史上多盖木皮。门前一颗古柚子树,一颗古青㭎树。柚子树已经老死了,那满树繁花,那沁人心脾的馨香留在记忆里生生不息。青㭎树旁,一条溪缓缓流过。睡在二楼,听那水声仿佛在唱歌。夏夜,蛙声一片。溯流而上几百米,水穷处,是水源头。喜欢住故乡的木屋。
四
故乡除夕,是故乡过年的高潮。
儿时,进入腊月,从大人的言语中,各种准备中……就开始感觉到过年的气氛。
印象深的,从二十开始,要每天上香禳先人和各路神仙;二十三,说灶神菩萨要上天汇报一年的工作。烧香,用祭品禳灶神。那时幼小,不懂得这尊菩萨只是民间信仰中的一个产物,却把它当作真人反复追问祖母。灶神菩萨住在哪里——就住在家里呢。住在家里什么地方——住在灶洞里呢。那不烫死了……后来才知道,神仙、鬼怪都住在信者的头脑里呢;每天都必须洗澡,还有歌谣,依稀记得几句……二十七洗病疾,二十八洗ka nia……洗ka nia,就是洗去烦恼,洗去戾气,洗去不耐烦。
感谢那个年代,因为在那个年代,不用学为生存所需常识以外的任何知识。
不感谢那个年代,太过饥饿,野果、嫩叶、虫蛹……无论见到什么,首先想到的都是这玩意能不能吃。
儿时过年是一年的期盼,好玩,有好吃的。
大人为过年作准备忙,极困难的年代,可怜那时的大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小伙伴们各自为自己做玩具忙,高跷、陀螺、地角棒、斑鸠套……
除夕夜,多数时候都能吃顿好的。总嫌肚子小,恨不得像巨蟒一样,猛吃一顿,能管三百六十四天。
有年,到除夕那天,终于有位乡邻送来十斤肉,得过了个好年;有年,得到一个猪头。金贵,就想着炖好点,结果炖成了一锅汤……怀念起我的祖母……
大年初一,小伙伴们会成群结队去拜年,一家家拜过去,鱼贯而入,得了礼物,吃的或者玩的,再鱼贯而出,浩浩荡荡到下一家去。
吃的一般为自制糖果、桔子之类,玩的多为大炮或鞭炮。
儿时爱炮如命,闹出许多笑话。到了初中,还为此闯过祸,震动全校。喜欢弥漫乡间的硝烟香味,那是辛酸而快乐的童年的味道。
拜年,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我三三,总要把我留到最后,给我炮,还额外给我糖、桔子……那极困难的岁月。三三,就是三嫂。幼时不会叫三嫂,叫三三,就一辈子叫三三。头发长了,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经三条田埂过一座小桥到三三家去,老远就锐声叫喊,三三,给我剃个头发……三三就烧了水,给我剃。从小到大,都是三三给我剃的头发。三三是前几年过世的。三三活了九十多岁。
按祖母教导,大年初一,必须读书,还会到附近山上砍柴。
还记得一件事。八十年代初,大一那年寒假,除夕守岁,睡得晚,大年初一就起得晚,近中午才起来。一伙乡邻到家里来侃门子。众目睽睽中,吃完一锅肉。前一天晚上才狠劲吃了一顿。从此声名远播,哪家请我吃饭都弄一大锅肉。
大年初二开始,会到处走亲戚。最喜欢,走得最多的,是地湖大表叔家和地灵表姑父家。路远迢迢,从小到大都是走着去,有时走大路,有时翻山越岭走小路。表姑父说走小路近。跟着大人走过三次,没觉得近,倒和大人一起一路担心会迷路。大表叔是祖母的姐的大儿子。大表叔是大队书记。大表母在我的童年起了一位慈母的角色。大表叔家子女多,三个表姐、一个表哥、两个表弟、两个表妹。表姑父是祖母的妹的女婿。小姨婆只有一个女儿。表姑父是上门女婿。表姑父是位十分温和的人。表姑父有四个子女,两位表哥、一位表弟、一位表妹。我小时候每年都会到地湖和地灵住很长时间。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是我不可或缺的儿时伙伴,大表叔和表姑父使幼年失祜的我得到满满的父爱。
地湖和地灵,流行“一个篮子”走一个正月的风俗。这是典型的湘西风俗。一个篮子,指由一块腊肉、八个糍粑、一包糖组成的一份年礼。走一个正月,指的是,人到就是礼,年礼是不收的,住三五天不收,住十天半月也不收,住一个月也不收。一份礼物,走通一个正月,走很多家,最后还是拿回自家。有的,会换一换,换成等量或更多的礼物作为回礼。
五
后来,自己工作了,过年就不好玩了。多少年,捉襟见肘。
……
在小文“故人”中,我写过:经常会想起顾贞观的那首《金缕曲》: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六
又一波疫情来袭,今年过年,又一个特殊的年。
通讯发达了,天涯若比邻,能方便联系到远方的亲朋,还能视频通话。后代,孩子、几个侄儿、外甥、外甥女……都成长起来了。甚为欣慰。
交通方便,能吃到故乡的美食。
除夕餐桌上,有来自故乡的远口发豆腐、凯里年货、贵阳年货,有寄自学生情意满满的陕北年货,有朋友寄来的三峡年货,有朋友寄来的潮汕年货,有我宁叔寄来的故乡美酒……还有来自各地珍贵的问候……
喝了红酒,喝了酱香一品酒。
孩子们和吴同学还猜拳玩,“十 五 二十”。笑痛了肺。
七
想起盘上的老春和塬上的和哥。
老春是孤儿,老春比我大十好几岁,老春是“过去的好时光系列”里写到的我小舅娘的孙子。老春家和我家隔着两块稻田,一条溪从两块稻田之间流过。我从小就叫老春“老春伢崽”,老春叫我表叔。老春给我的印象深,是因为老春会拉胡琴。胡琴就是二胡。不知为什么,故乡把二胡叫作胡琴。老春经常一个人在二楼阳台那个角落里拉,旁边是那条雪白的瀑布。琴声有时欢快,有时忧伤……有时能听到老春边拉边唱,什么“愁来愁去愁更愁,愁去愁来不爱愁;得饮酒时且饮酒,得风流处且风流。”什么“皇帝请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愿听庭前长流水,愿作山野一村夫。”之类。不知是什么戏词还是他自己瞎编的。
那年我小舅娘过世,那年过年,有次老春拉了一整天,直到有人骂:大过年的,你个老春伢崽,拉得冷清死了……
一个画面反复在脑子里重现:有次,家背后的山上,我和母亲正摸黑往山下走,遇到老春伢崽挑着一大担栗木子从上面下来,那么难走的路,走得飞快,像逃命似的。母亲说,嘿,老春伢崽,这么累做什么!老春说,要吃呢,姑婆。回想起来,总感到老春伢崽背负着一副苦难的枷锁,无法解开。
老春伢崽是得“野鸡翻界”死的,流鼻血,怎么也止不住。老春伢崽的父亲也是得野鸡翻界死的。
野——ya;界——gai。
老春留下一个孤雏,小春伢崽。后来老春的婆婆客也死了。小春伢崽东一家西一家吃百家饭过活。
小春伢崽五六岁时,有天,油坊边,马路上,有大点的孩子捉弄小春伢崽:小春伢崽,干脆找个人家,跟别人做崽去啰。小春伢崽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他妈的,做崽太大了,做郎又太小了……
盘上原来有六户人家。前些年有次回故乡,看到只有一户人家还挺在那里,一对老夫妇带着两个孙子。旁边有屋场地空着,有几栋房子早已淋得稀烂。不堪目睹。
一直记得老春伢崽那悠扬寂寞的琴声。
和哥比我大两岁,初中时比我高一级。有次天都黑了,突然想回家,和哥陪我一起回。回家可得吃顿饱饭。第二天必须及时赶回学校。那时没有钟表等任何计时器,完全靠估计。大半夜,和哥就锐声叫喊,声音从云里顺着那条瀑布落下来,划破山村的寂静。祖母摸黑给我做了吃的。我与和哥借助马路反射的微光摸了近两个小时,经那个老铁厂到达镇上,穿过那一溜吊脚楼下那条黑洞洞的巷子,走过老街,过那条高悬的跨河木板桥,经那个老粮库、那个老合作社、那个老医院……回到学校,又睡了一觉才天亮。
漫漫人生路,人们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同伴走丢了,有时把自己也弄丢了。
不知和哥到哪里去了,也不知小春伢崽后来怎么样了。
八
人一辈子,实在是不容易。
九
春节作为一个节日不会消失,春节作为民间传统的过年会消失,过三十年会消失干净。
姚祖喜 2022.1.31(除夕) 自在书屋
2025.1.28(除夕)补记:
前年回故乡终于见到了和哥。
他从山上搬到山下来了,在马路边建了两层的砖房子。我到他家里去,他不在,他老婆子在。嫂子告诉我,和哥到外面做活路去了,给人建房子,打模。我给和哥留了一包烟。
过了几天,和哥从外地回来,特意上门来找我。聊了好多。野生动物一样的人,木工、电工、水工、瓦工、杀猪……没有不会的。
我写到的事,和哥却不记得了。
去年暑期,我又回去二十多天。问和哥的消息,他老婆子说还是在外地给人建房,打模。
小春伢崽,还是不知道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在人间。
姚祖喜 2025.1.28(除夕) 自在书屋
姚的自在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