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乡办喜宴时常常会做蛋饺。

第一次吃蛋饺，是在镇子里，哥的同学家的喜宴，庚哥的哥结婚。

那是1970年代，哥那时在上初中。哥比我大七八岁。

远口镇，一个千年古镇。家家户户，屋里屋外，洁净无比。

清水江从镇子里流过，船工唱着号子驾着木排驶向洞庭湖。

父亲是当地医院的创始人。父亲过世后，我们就只在赶场的时候才去镇子里。

赶场，北方叫赶集。赶过北国大集。

镇子里的人把蛋饺叫蛋卷。

那次得哥带我去吃了顿好吃的。

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每个菜一上桌，瞬间光盘，人人面前堆了一座小山。期间不断有大人关照哥：姚伢崽，夹菜呢，还害羞呢……

一个乡下少年，见了世面。

二

故乡曾经种过麦子。

印象极深的是，那个时代过去，另一个时代开启，改开刚开始的那几年。每次一回到家，母亲就会马上给我做一碗豆豉面条。

面条是在附近的一个家庭作坊加工的，一个退伍军人办的小磨坊。面条黑黢黢的。

那时不知道，那种具有浓郁麦香的面条是多么珍贵。

那几年，有客人来，面条作为一个菜，给客人下酒。

承包到户后，大米够吃了，面条就逐步退出了故乡的餐桌，乡人也不再种麦子。

三

一直记得，八十年代初，哥教训侄儿的事。

大学放假回到家，吃晚饭时，一个侄儿不好好吃饭，哥说他：有饭吃，多好的日子，你看坎上那家，已经两个星期没得饭吃了。

我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啊？！那不饿死了？哥说：吃面条呢。

故乡把大米做出来的饭才叫饭。

以至于在异乡第一次听到人说“吃米饭”时，感到大为诧异，不理解为什么要在饭字前加个米字，认为多此一举。

后来才知道，吃馒头，吃面条，来顿洋芋……都是吃饭呢。

嗐！

四

离开故乡后，总感到吃到的面食寡淡无味甚至味同嚼蜡。

只有两次吃到有麦香味的面食。

有次，就是前些年，朋友打来电话，邀请去吃面条。我说，吃面条，我打车往返的钱够吃几十碗面条了，是有什么事吗？朋友说，从北边带回来几袋面粉，来嘛，来喝茶聊天，到时候吃红烧羊肉面。我说，聊天是大事，我马上来。心里也想尝尝外国的面粉。结果，一吃，没有失望。

去年，晚秋初冬，雾岚山，我和学生从山顶沿山脊往山下走。新建了长长的一段廊道，廊道上修了几个瞭望平台。

北国山河笼罩在雾中。

途中，一伙游人在野餐，5人，3男2女，都退休了。看到我们，赶快起身让我们通过。看着摆在廊道上的一地美食，我做出夸张的表情，用夸张的语气说：哇，全是好吃的啊！他们一个个立即热情地邀请：来，一起吃！我指着其中的花卷说，这个，我尝点。其中一位说，拿去，我们自己做的，接着又补了一句，面粉也是我们自己磨的。我掰了点，一尝，麦香味浓郁，太好吃了。不客气了，我整个拿走了……

他们一个个那快乐友善的样子，是我那次雾岚山之行见到的美丽风景之一。

在自己的私域里活出自己的精彩。

听说，有的面粉加了滑石粉；有的在把麦子加工成面粉的过程中，把麦芽和麦芯都单独抽出来卖高价了，市场上的面粉都是没有麦芽和麦芯的面粉。

五

故乡没有饺子，却有蛋饺，心想大概是先人在千百年的流徙中的一种变通吧。

六

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两位同学的争论。

郭同学说，饺子就是比米饭好，米饭只有一种，而饺子随便就是几十种，哪怕一把酸菜，剁巴剁巴，放点盐，放点香油，一拌，一包，一煮，就是一盘酸菜饺子。

张同学说，米饭是只有一种，但菜有无穷多种，家里请客，一桌，随便就是十几个菜。

郭同学是淮北人，张同学是苏北人。

这是三十几年前，第一次见识到饮食习惯差异背后的文化观念差异。

七

有次，到师傅李师家里去，其时正是野菜上市时节，师母做了荠菜饺子。师母问我吃几个，我说我吃两个。当时还有一位大学生小伙在，他是师傅师母的一位同事的孩子，师母问他吃多少，他说他要吃80个。

最后我吃了4个，那位小伙吃了60个。

留下几十年难以磨灭的印象。

八

有次请客，只为同道一聚。

一个圆桌，十几个人。

一桌菜，三瓶茅台。

边吃边聊。

到点主食时，有的要了面条，有的要了饺子，我给自己点的是一碗米饭。

我旁边的一位，他长我十多岁。我的米饭一上来，他竟然对我来了石破天惊的一句：好吃不过饺子，是不是你们那里太穷，吃不起饺子，所以才不习惯吃饺子？

唉嗨……

后来的聚会少了一些人，又多了一些人。

九

有次，前些年，初中同学来北京出差，我抽时间陪他去天津听相声。同学是我高中母校的校长。

他有个学生在天津，学生有出息，全程接待我们。

晚饭到百饺园吃饺子。现点现做。好吃。

之后，有次经过一家饺子店，当时正好饿了，就进去点了一盘饺子吃。

是的，我点了一盘饺子吃，我点了一盘饺子吃，真的。

十

到陈师家，师母说，小姚来了，包饺子吃！小姚来了，包饺子吃！

我说，不用麻烦，不用麻烦。

师母声音有点大：到这儿来，你甭给我客气……

先来一盘，吃了再上，尽管吃，甭客气！

我吃了8个！

十一

远口发豆腐，高酿米酒，糍粑，糟辣椒，霉豆腐，腌萝卜丝。

故乡美食之胜在其一流的品质，那无与伦比的山水中自然长养出来的食物。

故乡的美食像只风筝，那根无形的线牵着漂泊者的乡愁。

十二

还有学生寄来的阿拉善羊肉；学生寄来的无定河滋养出来的红葱；亲朋寄来的腊肉、香肠、水果……

十三

故乡蛋饺，蒸着吃，用肉汤煮着吃，都妙不可言。

吃喜宴，那种喜庆的气氛，好。

不知故乡还有没有那种传统的喜宴。

想吃一顿传统的故乡喜宴。

十四

吴同学做蛋饺。

五花肉，剁碎；加盐和佐料拌匀；捏成一个个椭球形肉团。

打若干个鸡蛋，拌匀；舀点蛋液到铁勺里，火苗上，铁勺上下翻飞，一股香气升起，一张金黄的蛋皮就出来了。

趁热把肉团放进蛋皮里包上，就得到一个蛋饺。

蛋饺讲究新鲜，就做两三盘。

点缀几颗火红的小西红柿，过年，又增加一道故乡风味的美食。

姚祖喜（2024.2.9 自在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