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思维的第一个例子,书本上,我是从数学里的反证法学到的;生活中,我是从恒章校长在会上就那件事说的那几句话里学到的。
初二年级,春夏之交时的事。那天,镇上的气氛有点异样。原来,从清水江上游下来的一条篷船出事了,是修建公路的乡民,从远口沿江而上的那条远锦公路(远口至锦屏),搭的顺江而下来卖柴的便船。
人们议论纷纷,造孽啊……上次一下十二个,这次又四个……那次才凶火,那时还没解放,赶场天,鸬鹚渡口,男女老少、山货担子、猪笼、鸡笼……一条船载着一座山过河,船到江心,整个船翻了个身……那个惨哪,捞起来时,抱的抱,抓的抓,咬的咬……一大串,四十多人,分都分不开,有的手都扳断了才扯脱。
我站在那条路上往河滩下面看。有人往上运人,上面马路上有马车等着把人运回家乡安葬。有个女的,负责张罗这个事的人出了一块钱才找到人搬。是国癫子。赤脚,单裤,单衣。衣服没有扣子,裸着胸。横抱着逝者,国癫子一步步从河滩下面走上来,边走边顺着眼讪笑着……是赞英!天哪!……有个老者轻轻摇着头,自言自语,生死无常啊,黄泉路上无老少啊……
赞英,离我家五六里路那个大寨子的,个子、身材、脸蛋、乌黑发亮的头发、那双闪闪发光无比清纯的眼睛……我一生见到的第一位最漂亮的女性。
一个美人,定格在二十岁的花季。
记不得是专门为此开的会,还是其它的会上恒章校长顺便提起这个事。恒章校长说(大意),在水里被不会水的人抱住,千万不要往水面上游,这样对方会死死抱住你不放,要朝反方向,朝深处游……
这几句话在思维上对我是震撼级的,是决定性的。那之后,遇事我都会从事情的反面想一想。后来我还经常引用老校长的这几句话。
安全教育实在是太重要了。就我的了解,许多国家,从幼儿园开始,就把安全教育纳入教育体系,培养孩子的安全意识和安全技能。
想起1985年暑假的一件事,那时刚放假,我还没回家。有天,突然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历史系的一位学长毕业回到家乡,打算去教育局报到等待分配工作。那时,大学生、中专生、技校生毕业都是分配工作。天热,一身汗,于是决定先到乌江洗个澡……学校进行募捐,并决定派人到那边县里去慰问学生家属。听说募捐得三百块钱。可能他的同班同学都不一定记得他了。我记得,黎锋。我经常去找希靖叔玩而认识他的,他们一个寝室。青年历史学者,很温和很好相处的一个人。家中的独儿子,上有父母和一个姐。不堪回首。
赞英是田老大的未婚妻,是田老大去赞英的寨子上劁猪时认识,并托媒人撮合成的。那时田老大已经长成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既会劁猪的手艺,农事上脑子又活络。两人正是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一直记得田老大的一件事。那时大家的红薯还在红薯的外婆那里,田老大说,我种的红薯已经这么大了。说时,田老大收拢四指伸出中指比划。那时这个手势不是骂人的意思。这个手势变成骂人的意思是后来的事,来自外国,外国人用中指代替那个东西做那个事情。
赞英走后,女方家觉得对不起田老大,就提出用赞英的妹妹代替姐姐。田老大说,这怎么行,感情的事……
那位妹妹也是朵芬芳美丽的鲜花,换个人哪有不答应的。人们都赞扬田老大的高风亮节,不趁人之危,有担当,重感情……
就这样,田老大拖成了大龄青年。过去的好时光(九),我已经上大学了,田老大专门去看我,那时他还没有结婚。回城了,一无所有。不知田老大后来的情况是怎样的。
人一生,常常会因为亲人的逝去彻底改变人生的走向。
不知大家还记得珍珍同学不。和我们大多数同学一样,也是从乡下来,但珍珍同学穿得好,脸色也好。原来,珍珍既有父母,还有五个哥。一家人,除了珍珍,都是劳动力。
珍珍的命运是突然改变的。那件事瞬间传遍十里八乡。周末回家的路上一路都听到人议论。
几兄弟去山上偷别人家的红薯。
山里人家,地窖都挖在离家不远的山上。圆形,从地上往下挖,上小下大,一般两三米深。红薯、生姜、橘子……放在里面,盖上木皮,露个小缝,可长期保存。
我去地窖里拿红薯,我哥教我要用木皮先对着下面扇风,要扇得不闷了才能下去。顺着独木梯上下。
几兄弟,先是大哥下去,很快晕在里面,二哥下去救,又……最后,四兄弟死在里面。
一个大家庭,如果凡事都有人“打一下拦”,坏事也许就会被阻止,好事也许就会计划得更周全。
本来,山里人家,偷,是绝对不被容忍的。首先是自己家族就不容忍。
有因为偷,被家族人“扯半边猪”的,以示惩戒和杀一儆百。就是用绳子把一只手绑上,把同边的一只脚绑上,吊到一根竖起来的高杆上,突然放开落下来,再扯起来,如此这般,不断重复。
有因为偷,被逐出寨子,过了几代人才重新得回到寨子里的。还有被永久逐出家门,时过境迁,白发苍苍才得回来看一眼的。
背后一个个让人百感交集的故事。
那么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发生偷窃的事。
那时,之前那个几十年禁锢的年代刚刚过去,开始发展经济。传统道德既已崩溃,法治一时又跟不上。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各种手段鱼沙俱下就来了。有人甚至公开喊出“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样的话。
插播:
「初中时,有年开始评“万元户”。镇上有户人家,几十年靠打豆腐维持生计,相对富裕。来人动员这家参评,这家开始死活不肯,一是,之前几十年都以贫穷为荣。有顾虑;二是,自己仅仅勉强解决了一家人的生活问题而已。最后,好不容易,才同意参评。到上面参加表彰会,戴大红花。」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就发生了各种形形色色有悖传统的事。
有件事也是轰动一时。有户人家耕牛被盗。偷牛,是农人痛恨中之最恨。周边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自发动员起来,顺藤摸瓜,抓住了偷牛贼。那贼居然是蛤蟆冲一个平时老实巴交的人。
有三人,凑钱买了台榨油机。这机器比起用了千百年的油坊,真是太方便了,可用马车拉着走村串户找活干。不想,却在干了不长的一段时间,本都还没赚回来时就出事了。那次,刚做完一桩生意。吃晚饭时,其中一个拿来一桶酒。喝时才发现酒里放了糖。酒放了糖,易醉,难醒。拿酒来的人平时喝酒,这次却坚持不喝,而那两人一点都没想到提防……第二天清早,不喝酒的在呼呼大睡,喝醉了的两人却惊醒了。慌忙去看榨油机,榨油机里的十六斤油已经被放走了,一滴未剩。
事情明摆着。都心知肚明。本想一起致富,只得散伙。
珍珍辍学后,我还多次见过她。有时在路上,清水溪那一带,她一个人空着手走;有时在老街三角店那一带,她在那里卖菜。
有次寨上也有人在那里卖菜,珍珍在附近卖萝卜。撮箕式的那种担子,估计有个二十来斤。早过了萝卜的季节,明显是那种老糠萝卜。这种萝卜一般用来喂猪或者切成丝晒干了做腌萝卜丝。而要做出上好的腌萝卜丝,还是要用应季的上好萝卜。一直记得那个场景,是因为有个顾客和珍珍的讨价还价。两人反复在两分一斤和一分五一斤之间你来我往。两分一斤,一担萝卜就四毛;一分五一斤,一担就三毛。几十年前的下层百姓会为一毛钱那么上心,恐怕今天的人是很难理解了。
那时不像后来,可去沿海地区打工挣钱。那时要用钱,只有靠卖菜。
有次母亲卖茄子。得了钱我就拿到学校交伙食费。不记得最后母亲给了我多少钱。清楚记得,六分钱一挂。一挂三个茄子。烂贱得让人想哭的价格。
那时市场上可买到的东西已经逐步多起来了,人们就是缺钱。那几年,家里有工作的人多的家庭,日子还是很好过的,只是这样的家庭极少。
放电影的老彭是一个,两口子都有工作,孩子却少,只有两个。那时随便哪家都五六个,甚至十个八个的。
别人黄皮寡瘦,老彭却总是红光满面。
有阵时间,在传,有人去电影院二楼老彭住的那两间屋敲门,怎么也敲不开,撞门进去,发现老彭两口子在一起扯不脱了,找人送到医院,医师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分开。
这明显是瞎编的,却有人津津有味地传。这样的小事从另一方面反映了从那个压抑年代过来,开始有了点自由时期人们的社会心理状况之一斑。
卖菜换钱给自己交伙食费,我干过。我知道的,有其他同学也干过。还有同学,去湖南那边买了鸡蛋到这边来卖,每个能赚到一分两分的差价。这是有经济头脑的同学。
有经济头脑的同学,我在大学也遇到一位,松哥。他去报社找发行部的头,先自我介绍,并出示学生证,说自己想勤工俭学,希望报社能批点报纸给他卖。对方一听,报纸都是公家销售,从来没给私人卖呀,既是新生事物,又觉得应该支持。拿不定主意。这位头目竟然当即带他去见报社的头。报社的头听了部下的汇报,对松哥说:改革开放,首先就是要解放思想嘛,勤工俭学,是新生事物,是好事,我们支持,以后每个周末批给你一百份报纸。很快,松哥成了大名人。我们都去看过他卖报纸。他做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大学生勤工助学。绝对百分百的回头率。有人绕一段路都要来买一份,再返回去。还有人为了表示支持大学生,一下买好几份的。那时大学生被称为天之骄子。松哥是大学时期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过得很滋润的同学之一。
早年,我经常跟着祖母到镇上赶集。那个年代,自己都没吃的,能有什么好东西可卖。就两样,蔬菜和糠。有时能卖掉,有时从上午到下午都无人问津,就送人或重新挑回家。送人,脸上笑,心里哭。送人也不一定送得出去。镇上的人不缺蔬菜。来回二十四里,饿着挑去,饿着挑回。那时太过幼小,不知道祖母苦,只知道自己饿。糠,多是秕谷舂出来的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扔了可惜,都挑回喂猪。有次是好糠,分到的谷子舂米出来的糠。我和祖母一起去卖。祖母那时已近七十岁了,体力明显不济。到清水溪那一带有条岔路去大样乡的那个地方跌了一跤。为了保护那担糠,摔得很重,下巴摔出一个大血口来。有人帮着把一担糠挑到集市上卖了。祖母到医院治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躺在手术台上动手术。小小的一颗心担心得要死。因为是姚医师的母亲,医院没有收费。
之后起码有两三个月,祖母受尽痛苦。因为是三角区,祖母痛得日夜坐卧不宁。我清楚地记得,我也经常整夜担心得难以入眠,到白天时疲倦得课都上不了。好在那时,也不正规上课。
后来祖母又病了一次大的,住了两个月的院。医院还是没有收姚医师母亲的钱。最后,医院说,老人身体过于虚弱,回家去,尽量给老人吃点好的吧……
这个话,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找童子太,就是一位九十岁的德高望重的老巫师。她一通折腾,边念念有词,还到厕所里放了个罐子,用画了符的一张红纸密封好,关上厕所,严令人不得惊扰。第二天……郑重宣布:你任务还没完成,死不了。老太对着祖母的耳边大声喊。
对面那个寨子里的秋舅娘,家里人口多,每天煮一大鼎罐稀饭,浮起一层米油,就舀到一个碗里,得一碗时,先送过来给祖母,再回家去。这样两个月后,祖母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和祖母一起赶集的故事多得很。
有次,具体时间不记得了,可以肯定的是,那时我还没正式上学,我和祖母去赶场。在下午回家的路上,远洞,路边地上瘫坐着一个中年人,穿着讲究,不像当地人。四五个路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他。从他有气无力的回答中,得知他饿着了……马路边有条小溪,小溪过去是一片稻田,稻田边,山窝里有户人家。有人对着那边喊话,很快就有人出来应答。不久那家的女主人就一手各端一个碗从那边田埂走过来……一碗是饭,一碗是菜……都是菜碗。故乡把大碗叫菜碗,把小碗叫饭碗。大家看着那个异乡人吃完,脸色慢慢变好……
有段时间,街上有伙小孩,一到赶场天,就出来戏弄挑菜来卖的乡下小孩。突然从一块大石头后面或某个门洞里或某个转角冲出来,站定,伸出手指着乡下小孩,齐刷刷地:哈哈哈哈,遭压得个该死啊,哈哈哈哈,遭压得个该死啊……突然收工,转向下一个目标。
过了几年,进入初中,发现当年戏弄自己的人中,有人成了自己的同学。
街上成哥的爹每次买干鱼时都买七毛钱的。清水江干鱼是远近闻名的远口特产,经火焙等多道工序加工而成。人间美味。鸬鹚那边的乡人来卖的多。六七十年代,那时干鱼都是三块钱一斤,是最贵的东西。成哥的爹不买六毛钱的,而买七毛钱的,就为在秤上占点小便宜。成哥的爹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和乡人较劲。乡人老实,最后总是乡人妥协。
也有凶火的,罗平哥的妈卖菜或卖杨梅子,如果人问了价而不买,她就会大声和人吵,说:你要了的黄花闺女都不要了?!吓得人都不敢靠近她。
有次,在清水溪到远洞的那段,下午,我们散场回家的路上。正走着,一对母女从后面赶上来。祖母和那位母亲边走边聊。中途祖母开玩笑说,以后这个妹崽长大嫁给我这个孙崽做老婆子吧。故乡把妻子叫老婆子。那位母亲说,好呢……唉,可惜姚医师走了……那时也就七八岁。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当时不知是巧合还是其它什么原因,胃里一阵翻腾,后面好长一段路,都一直想呕。回想起来,幸好那时小,都不懂事,否则那个女孩会打死我。
又想起一件事。离我家一里把路,有户人家,那家的女主人原来是个大美人,后来鼻子感染了嗜肉菌,整个鼻子都没了,只剩个洞在那里。一个美好的事物活生生变成一个悲剧。有小孩不懂事,经常骂人家“没鼻子”。有次,忘了在什么背景下,我说,以后,我可是,要找不到老婆子,“没鼻子”也要哇。五六岁的一个小孩。后来被取笑了好多年。
有次,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祖母突然发现我跟丢了。折回来找,发现我正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边呕吐。祖母大惊失色。父亲一脉单传,哥姐我之前有八个因种种原因没有活下来。祖母受惊吓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祖母立即带我到菊香家。老伯看了一下,就断定是中了暑。用一个小瓷杯倒了水,往里面滴了几滴“十滴水”。喝了,很快就好了。人的记忆真是奇怪,居然对那个洁白的小瓷杯印象极深,对十滴水的颜色、气味、味道印象极深。那时菊香的妈身体还好,由此反推,那时我五六岁。十滴水,早就没有了,为藿香正气水所代替。
有次,老街,三角店那一带。祖母在那里卖菜。父亲的同事,也是远口医院的五位创始人之一杨叔叔路过。杨叔叔给我拿了一下脉,翻了一下我的眼皮,又叫我伸出舌头,还叫我喊“啊——”。之后就听到杨叔叔和祖母的一段对话:……伯妈,你买二十个鸡蛋,每天早晨蒸一个给他吃,要不,这个宝怕保不住……之后连续一段时间,每天早上,祖母把鸡蛋打到碗里,加点盐,加点水,用筷子拌匀,把水烧开,把蛋蒸熟,开盖,双手闪电般端到桌上……至今如放电影般不断重现。杨叔叔叫杨世标。进初中后知道,杨叔叔是华焕的公,华焕是我的同班同学。
我哥八九岁时,一个人挑一担黄瓜到远口街上卖。那时我两岁多。那时父亲刚走不久。一整天都没人过问。只得挑着一担黄瓜回家。急赶到清水溪,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又匆匆挑回街上。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哭。时童子太正住在女儿家,晚饭后出来走一走,巧遇到姚伢崽。老太太收留哥过了一夜,第二天带哥到医院,把黄瓜卖给了医院。
哥各方面能力都比我强,都是被逼出来的。哥要是不辍学,也考了出来,日子肯定不会差。
上面写到的童子太是位远近闻名的人物。小病小灾不在话下,还会医很多疑难杂症。老人乐善好施,深受当地人尊敬。老人是祖母的干妈。按故乡的习惯,我叫老人“太太”。我小时候,老人经常到我家里做客。老人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我正式上小学时的书包是老人亲手缝制的,老人还在上面绣了八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人活了一百零二岁。
姚祖喜(2021.10.23 自在书屋)
姚的自在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