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在心里埋藏了几十年。
哥雄,高大,温和。哥雄不是飞雄,飞雄是雄哥。二雄给人的印象相反,一个沉静,一个活泼。
雄哥,刚工作时就赤手空拳孤胆斗群霸,蜚声警坛,威震一方……闹市中排爆拆弹……州局刑侦科长,警界英雄。这是后话了。
哥雄是我们的生活委员。
有次,每人交了两毛钱,得班费六块多。哥雄负责保管班费。那时学生一个月的伙食费是五块,老师是六块。所以,六块不是个小数目。
那个周日下午,大家周末回家刚返回学校。出大事了,哥雄的箱子被撬,班费丢了。
第二天下午,杨老师把大家集中起来。表情严肃,目光凌厉。整个教室鸦雀无声。逐步,杨老师的语气里已隐约有所指。突然,杨老师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监守自盗!身边同学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周末大家都回家。哥雄和大家一样也回家去了,不同的是,哥雄再也没有回到学校。
这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之后也一直不再有人提起,但想起却总让人若有所失。
多年后,我曾反躬自问,如果我遇到这样的事,我会怎么处理。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哥雄。退一万步,退一百万步,就算真是哥雄干的,我也要保护他,他还是个小孩呀,他的人生还很漫长。
插播:
「哥雄,哥张……哥,放在前面,名字中的一个字或姓放在后面,是故乡有个地方对人的尊称。多数地方是反过来,涛哥,王哥……有时也这么称呼小孩,语气里有爱护和打趣的意思。
刚毕业工作那阵。突然有天,哥刘成了涛哥的准岳父。哥刘只比我们大十三四岁。哥刘结婚早,他女儿十九岁了,在食堂工作。一时弄得大家有点尴尬。有人对涛哥开玩笑,说,无形中,你突然比我们低了一级,以后你得叫我们叔叔……」
我没有指责杨老师的意思。那样的年代。
早些年,潘老师在外县工作,给学生的助学金因故晚发几天,就上纲上线,差点坐牢。记得我们那时还有助学金呢,只极少数人得。我是这极少数人之一。一个月发一次,一次五角。发了一个学期,后来就没有了。助学金的全称叫人民助学金。由田老师发,田老师是田会计。后来田老师调回他文革前的工作单位税务系统去了。之后潘老师不得不离开工作单位回归故里。而故乡,因为“成分”问题,早已没有家了。师母是那边的人,农村户口,按那时的政策,孩子也就是农村户口。一家四口,就靠潘老师一个人的工资和口粮。潘老师这样的老师和干部不少。那时幼小,不知他们是怎么过的。
哥雄就那样与我们擦肩而过。不知哥雄后来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飞雄的回复:
「哥雄和我是一个村的,我们是小学同学。我也是在那件事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过了二十五个年头,有次我从州公安局去榕县出差,下到贯洞,在乡政府巧遇到他,相见甚欢。互相了解别后各种情况,才知道那件事后他就回家劳动去了。后来他跟我们村里一个在榕当老师的去了那边。本打算当民办老师的,当不成。就在当地做点小生意,由于认识了当地女青年(他妻子),就结婚定居下来了。生意还算可以,在当地购地建了私房,家境还过得去。当时已有两个儿子,都还小,大的三四岁,小的还在抱怀中。过了好多年后他打电话给我,说儿子想当辅警。我叫他在家等通知。现在其儿已在公安局上班好几年了。@自在书屋 」
群里的一些对话:
「飞雄,看到你这个回复我很高兴!很高兴!我原以为哥雄的故事永远没有结尾了。
我是觉得,也过了几十年了,我们有空时也可以想一下哥雄这样的同学。
为班上作了贡献的同学!
挑粪时雄得起,做生活委员也辛苦。
那时候班里个子大点的都比我们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如上山劳动、保管物品、搬东西等等。
那时就是我,有理都不会表达。
都一样,遇到这样的事早吓死了。
现在想来当年那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回首想,大家应该建议,把钱放在某个老师那里,确保安全。
我们都有责任!」
初中,与我们擦肩而过的同学,除了之前写过的,我还记得一些。
希银同学,我姚家人。好好的,突然就消失了。原来,他生病了,得了脑膜炎,治好后就不再上学了。
有次周末回家,在清水溪到远洞的那段路上。老远,一个无限孤独的身影朝我走来。走近,却原来是希银!他对着我笑,眼睛对我说话。
那时我的视野,得脑膜炎的,不是死就是呆。所以,当希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所有的,满心都是害怕,我怕他突然冲过来攻击我。我没有回应希银,我就那么走了过去。
老想起那个画面,大山深处,那条寂寞的马路,两个孤独的身影,相向而行,擦肩而过,背道而驰。
希银对当年那个小伙伴一定是有怨恨的吧,太冷漠了,太无情了。
我和希银就那样……永别了。
不知金哥是怎么辍学的。他开朗,说话声音高亢,声音里似乎总是很快乐。记得的,金哥常讲他和他哥上山打猎的故事,还总结出不少经验,什么“三不打”之类:见什么不打,见什么不打,见什么不打……
前面写过,我七岁正式上学,之前在远洞小学像个幽灵一样游荡了两年多。从小伙伴的喊叫声中知道了一些老师的名字。至今记得的还有两位:作明老师,才全老师。整个小学只有一个公办老师,其他全是民办老师。民办老师没有工资,只有工分。有个学期,才一小段时间,才全老师就回家去了。小伙伴们不懂事,每天都大声问作明老师:才全老师呢?才全老师去哪里了?怎么才全老师还不回来……作明老师每次都认真地盯着小朋友,一模一样地回答:才全老师打油去了。
打油,只有秋冬季节,在油坊里打油。早过了打油的季节了。后来才知道,才全老师结婚了。在家里挣工分划得着点,还可以照顾到家里,就不来当民办老师了。
后来作明老师也不当民办老师了,作明老师不是去打油去了,作明老师去卖治“挠挠疮”的药去了。
才全老师是金哥的哥。金哥是他哥才全老师抚养大的。金哥读书也是他哥盘。
后来听说金哥当兵去了。
工作后,有次看到他开着一辆解放牌汽车从身边经过。原来他承包了县城不知哪个单位的那辆车,年承包费一千八。他从邦洞拉煤到会同去卖。其它能挣钱的也都做。后来又多次见到他,在乡村公路上风驰电掣地狂奔,他得赶在鸬鹚渡口下班前过渡。那时我一个月62.50。他比我挣的多得多。从他意气风发的状态中可以看到,他对他那时的生活状态是满意的。
很快,形势就发生了变化,他包不到车了。后来再没有见过他。
莫名想起我的二表哥。小时候我有很多时间是在湘西度过的。那条河,那万顷稻田,那些砖窑,镇上那个园艺场,几里外的姚家大队,姚家大队那个电影院……还有小伙伴好哥……
好哥叫杨通好。杨通好有五兄弟,按“新中国好汉”依次取的名字。
二表哥从小就是个lao bai jing(肇王精),我也是个lao bai jing,我是被二表哥带坏的。
有次我们一伙小伙伴到砖窑那一带玩。二表哥指着我对小伙伴们说,你们小心点啊,你们不要惹他啊,他可是一拳就能把你脸上打出一个疤来的。当场就有个小伙伴鄙夷地说,哼,怎么可能一拳打出个疤来!我二表哥挥拳就冲了过去,一边怒吼:你试下,你试下……吓得对方连连后退,脸色煞白……
一直记得那次二表哥还得了个野冬瓜。在一座废窑后兴奋地大喊,我捡到个野冬瓜,我捡到个野冬瓜……举着那个灰白的冬瓜在一路目光注视下回家。
一拳打出个疤来,是这样来的:我姐脸上长了个疖子,有天姐弟吵架,当年那个蠢子对着姐姐脸上就是一拳……后来好了,当然就留下个疤。
有次,这个二表哥居然惹一个大人。回忆起来,那个大人估计有个二十来岁。他趁人不备,把别人推进废窑里去,把别人堵在里面。毕竟悬殊过大,人家很快就推开他,一出来就把他扔了进去。好不容易,他灰头土脸地出来,对着四周喊,啊,坏人要把我堵死在里面啊……那个年代,“地富反坏右”,沾上一点,就叫你脱层皮。吓得对方撒腿就跑,边跑还边往周边看,看被人发现没有……
有次表姑爷拿过一本书来,叫二表哥念一下书名。二表哥:湖南水稻,停顿一会,gai,又停了好一阵,突然蹦出个,dao。我在旁边补一刀:湖南水稻jie shao都不认得,哼。书名是《湖南水稻介绍》。表姑爷训斥二表哥:……还比不得妹伢崽呢……之后好几天,二表哥都不和我玩。我一个人玩,有时我去找好哥玩。
有次二表哥想吃肉,就悄悄地把家里的狗吊了,用稻草烧得金黄,到河里刮洗、剖肚,处理得干干净净。表姑爷回来看到,气得要死:好乖的一个狗啊,你个鬼崽崽……狗脑壳呢?狗脑壳被我扔了。扔了?!赶快给我捡回来!二表哥回到河里,几次都没有找到。最后还是表姑爷河床式搜索大半天找回来的。
……
七十年代末,十六七岁的二表哥看到一辆废弃多年的手扶拖拉机,敲敲打打鼓捣一个星期后,弄来轮胎换上,又弄了个发动机安上,拉到田野里学了一天,傍晚终于开了回来,伴着啪啪啪啪的发动机声,一路兴奋得大喊大叫,镇外无边的旷野,镇里那条街道,呼啸着一直到家门口。
之前那个时代过去了,一个新的时代起步。靠这台手扶拖拉机,二表哥很快过上了好日子。
后来二表哥得知我的工资才六十来块,很吃惊,说当干部的怎么才这么点,我一个月都能挣个几百块呢。
二表哥还在镇上最早干起了照相生意。二表哥农村户口,在那个不被城镇居民看得起的年代,找到个城镇居民户口老婆,姓粟,是粟裕大将那个寨子的。
二表哥是躲计生垮掉的。农村,想生个儿子,到处躲。终于,当年那个lao bai jing被生活这把重锤捶得完全没了脾气。二表哥还来找过我,那时我刚毕业工作,正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帮不到二表哥,终身愧疚。一直到生了四个女儿,躲得家底空了,身体垮了,心气没了……
我几十年没见到二表哥了。
人,都逃不过大时代的洪流吧。
有同学提到的陈小马,中团的,孤儿,顺培老师号召大家给他捐过款。除了个别同学,那个年代,谁身上会有余钱?很快陈小马就辍学了。没有父亲给予力量,没有母亲给予情感温暖。又没有文化,不知小马这样的同学后来会是怎样的人生。
捐款,临时想起,有次恒章校长也号召大家捐款。捐给刘顺灿老师的遗属。吴校长说,老人、刘老师的爱人、几个孩子,无依无靠,太苦了……
刘老师是数学大牛,在之前的那个年代,被斗得老火,肉体和精神都忍受不了。终于有天,用菜刀……临死又想起家人,拿手边的木炭灰堵脖子上的刀口……
印象里,就三个学生跑上主席台,二十来级台阶,葡萄架下,中间那个小平台上,一张小桌子,去捐款。记得两个,一个赵平,赵老师的崽,一个冉红兵,冉老师和谢老师的崽,比我们高一级。
那时极少开会。
还记得一次,普法宣传。
之前那个年代,砸烂公检法。新的时代,进行普法宣传,是国家重启法治建设的标志。
请来的人是高中刚哥的爹,跟随解放大军出去,没有文化,靠上扫盲班和边工作边学习成长起来的干部。
那时幼稚,不理解,我们农村,大家有的是办法。比如,上山看到一棵树,想提醒人不要砍掉,只要从手边摘一颗草,“打个表”即可……
感到枯燥乏味。
出了个小插曲,让大家传了好久:上面讲着讲着,突然下面一片窃笑声。原来,刚爹……讲台在上,大家坐在下面平地上。那……正对着大家……完全在大家视野的中心。恒章校长发现了,提醒。刚爹尴尬起身,转过去,关上大门,再转过来……
……
我们这批,算好。
姚祖喜(2021.10.10 自在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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