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画面清晰如昨。
好几次,我们正在上着课,突然有人进到教室,直奔靠门边的那一桌,把一堆东西往桌上一摊,同时一声“幼伢崽!”与此同时一位同学迅速站起来,红着脸走过去把东西拿了立即返回座位,来人也马上走了。不记得有什么多的对话。是文明的妈回娘家看老人,东西是文明的婆给文明的,是好吃的。婆,就一个字,是我们的叫法。外地有叫外婆的,有叫姥姥的。最初听到“外婆”这个叫法时,大不理解,居然毫不掩饰地把见外直接放在称呼上;姥姥,就两个字,发音不一样,在北方居然是骂人的意思。
每次都是文明和我一起吃。那么缺吃的岁月,有好吃的,都像干柴遇烈火久旱逢甘霖。
我总是理所当然地吃,认为就是理所当然。我比文明高一辈。那时我受到的环境教育让我是这样认为的。
小时候我经常到半山我二姨家走亲戚,文明那个寨子对面的寨子。都是姚家。每次一到地方,寨上小孩,大大小小,奔来,朗声叫我“小(ne)太公,小(ne)太公……”此起彼伏;大人,有白发苍苍的,也“小公,小公”地叫我,认真而虔诚。
经常有胡子拉杂的大人抱着我玩。有次,我扯九杯子的胡子,问他痛不,他说不痛。我手都扯软了,他还说不痛。九杯子应该比我大一二十岁。九杯子的弟弟叫十杯子。他们有三兄弟,大哥叫宗杰。宗,是字辈。我记得的,秉礼希祖绍宗师。我是祖字辈,文明是绍字辈。九杯子和十杯子,唢呐吹得好听。
初中时,我们打到饭后多拿回寝室或教室吃。有人兜菜来了,也多会拿出来分享。有次,在教室里,有位女同学兜的菜是肉!请我吃。当然好吃。发现一根小毛。本不足为奇。我却说出来:有根毛哇。同学没责怪我,我自己也没觉得有问题。后来却总想起,觉得对不起同学。再后来又想,也唯有那时的幼稚、简单、直接、不设防、没有城府……才使得初中,成为不少人觉得是最纯真的阶段,有许多值得回忆的地方。
飞雄的回复:
「@自在书屋 所以说初中时期才是同学间最真的阶段,到高中了人就逐渐懂得多点点了,说话做事也逐渐得体些了,但留绐我们回忆的趣味却也少了很多。」
到县城上高中后,我和文明高一同班,高二分文理科后,文明去了文科班。
初中学校的伙食相对比高中学校的伙食好,又能每周回一次家,还可以兜菜到学校;高中伙食寡淡,一个学期回不了几次家。好多同学时不时到学校门口的那家面店买一碗宽面改善伙食,其实面条里也就一点胡萝卜碎之类的臊子而已。印象最深的是,有过两三次,我在二层的宿舍楼上,碰巧看到文明手举一搪瓷杯的宽面朝宿舍楼走来,快速而小心翼翼……
我没有怪高中母校的意思。是初中的吴校长做得好。这里只说两件事,一大一小。大事是,远口那时为什么能集聚一批大牛老师,因为恒章校长有勇气接纳这些别的学校都不要的人。这些人都是反动学术权威;小事是文启予老师说的:有次恒章校长外出开会,就让文老师去旁边的区里开会,要黄豆种子。文老师估算了一下,于是到会上,就大着胆子提出要一百斤。领导轻松地就答应了。等吴校长回来,一问,顿时大惊,用我们的酸汤话对文老师无限慈祥地说:猪(ju),你损失我两百斤黄豆啊!文老师说,做种子,五十斤都用不完呢。恒章校长说,用不完,我们不会拿来磨豆腐吃吗!文老师是名门之后,其父是抗战时期的文职高官,财政大员,逝世于抗战中。文老师对吴校长极为尊敬。
人,都离不开时代的烙印。我想,我们班,没有任何背景,文明,能任一方教育领域主官,展林能出掌名校天柱中学,这与老校长、那些老师、同学,一定是有点内在精神联系吧。
上大学是文明和我结伴一起走的,乘大巴从县城到新晃。那个路真险,上天入地,悬崖峭壁,万丈深渊。担心一路。我们远口没有这样险峻的路。
那时从新晃城里到那个火车站只有条不是路的路。箱子加铺盖,好不容易,我们才到达火车站。极简的一个边陲小站。候车厅,空旷,人字顶棚,六张长椅,三三相对,一个小门出去,直接就是站台。
有二三十人候车,多是初次出远门,都小心谨慎。整个大厅十分安静。却有一人,三四十岁的样子,应该是较早走出去,见过点世面,胆子大,躺在一张椅子上放声高歌:送君送到大路旁……送君送到大树下……送君送到江水边……歌声里有淡淡的愁,唱得人想家。后来知道,那是电影“怒潮”插曲“送别”。经常会想起那个边陲小城,是因为那是我走出大山的第一站,也因为那送别歌声。“送别”,听过多个版本。在那个边陲小站听到的,是最让我感动的版本。
那时交通不方便。但比起上一辈来,又好得多。
「两个小故事。
一个是我师父海师过世前跟我讲的。1940年代末,他去镇远读书。天柱、三穗、镇远,横跨三个县,走着去。五人结伴而行。有时走官路,多数时候只能走小路。一路边走边问,边问边走,日夜兼程。一天晚上,到达三穗一个叫款场的地方。“这是我走出大山的第一站。”师父说。敲开一户农家的门,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他们。吃饭,洗澡。屋后一个院坝,视野里是无边的稻田。一个同伴还不小心连澡盆带人摔到坎下田里去了。一伙年轻人和主人一家聊到深夜,第二天晨曦刚从天边升起又启程了。师父说,那时年轻。师父还一一提起当年几个同伴的名字。我还记得一个:吴会信。我知道,师父说的走出大山,不仅指地域上走出大山,还指眼界。
师父十六七岁就参加工作了。师父一生工作了四十多年。师父教过小学,后来就一直教中学。师父工作过的地方:江东、坌处、老黄田、远口……师父一直教音乐和语文。师父曾为全县音乐老师做培训。师父教我语文,师父也教过我音乐。
另一个故事是老谭跟我讲的,我一生最好的朋友之一,他父亲年轻时的一个故事,有次去凯里的事。那时还没有公路。山路崎岖难行,更有豺狼虎豹出没。这还不算什么,最难的是,不认识路。山大沟深,林海茫茫。一旦走错,几天走不回来。最后千辛万苦,终于到达目的地。原来他父亲找到一个可靠的办法:跟着电线杆走。“电线杆一定是通往大城市的!”老谭说,他父亲这么说的。」
插播:
「临时想起师父跟我讲的两个故事,是2013年在云南跟我讲的,怕忘了,也记在这里。
一是师父在坌处工作时的事,那时师父十九岁。那年,冬天,一个学生,十一二岁,突然就不来上学了……终于,有一天,那个学生来了。那个学生来到师父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对师父说:杜老师,我是来向您辞行的……我爷爷被划成地主,被他们捆着泡在村边的水塘里一天一夜冻死了……我家房子也被没收了……然后,那个孩子转身就走了……过了几十年,师父还记得那个学生的名字。
第二个故事以师徒对话的方式记在这里。
——你还记得赵老师不?
——我记得,川哥平哥和小林的爹,小林是哑巴。赵师母在林业站工作,赵师母是带着个女儿来到赵老师身边的。赵师母总是踽踽独行的样子,有时还穿着赵老师的衣服。赵师母和当时当地其他女性不同,赵师母经常两指夹根烟边走边抽……
——对,就是她,赵老师的爱人,她讲的,被关“牛棚”时的事。关牛棚,饥饿、寒冷、环境肮脏、被打被骂、缺医少药……都不算什么,最痛苦的事你猜是什么?
我猜了好几样都不对。
——赵老师的爱人说,最痛苦的事是,没水洗头。每天就发一搪瓷杯水,一切都靠这一小杯水,光喝都不够。一伙女人关在一起。头痒起来比要命还难受,完全无法忍受……最后终于找到办法:大家把水集中起来,轮流着,每人洗一次……」
无意中的几句对话,得知身边一位女孩是专程送一位男孩去上大学的。他们是一个村的。女的只比我们大一两岁,却早出过远门,见过了世面,明显比我们胆子大,比我们成熟。女孩总是笑眯眯的。我们一直等,早晨到中午,中午到下午。到处都没有吃的。担心要饿到第二天上午去。就在这时,女孩给我们送来两个烧饼,文明一个,我一个。原来女孩和男孩进了一趟城,他们吃了饭,还想到我们,给我们带来了救命的一餐饭。我感谢女孩,女孩爽朗地说:嗨,角把钱的事!
与我已有二十年师生情的学生学江,有次跟我讲了个小故事:他从川西乘大巴进城,要到北京上学,中途车出了故障。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正绝望,一辆车从身边过。司机停下车,把他带了出来……十五年后,得偶遇恩人。
一直想再见到那位心地善良的女孩。几十年了,不知她过得怎么样。
十七岁,第一次出远门;十七岁,第一次乘火车。
那时,国家刚启动改革开放,整个国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
一声汽笛,列车驶向茫茫人间,一个山里少年,从此,一生浪迹天涯……
近四十年后,那个边陲小城,一夜之间家喻户晓,却是因为那个县中学的黄姓校长伙同其外甥,把手下负责学校基建的监工邓姓老师活埋在操场下面。沉冤十六载,终得昭雪。
大学的事记两件。
有次我跟文明借了三毛钱。那时是这样的观念,大钱必还,小小钱,亲人之间,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不用还了。有天文明来找我,说,还我三毛钱。我说,才三毛钱也要还?文明说,三毛钱也是钱,当然要还……回忆起来,那时我们都太穷了……
文明是大三时实习的。记得去实习前,文明跟我说,我们可以得过第一个教师节!语气里有高兴,有光荣感。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知识分子在社会上是真的受到尊重。那时,许多一流人才进入了教育行业。
文明的回复:
「今天读了叔的文章,我心里有暖意流淌。我要好好品味一下,也写一点文字。」
展林的回复:
「@自在书屋 祖喜,你的文章让我感慨很多,对母校远囗中学和天柱民中都有很多故事。文明我俩在老黄田等班车去会同火车站乘车往贵阳读书就记忆很深。还有,不能把你和文明你们万千学子引以为骄傲与自豪的母校——天柱民中"工字楼"留下来(我接仼校长时,已经被前仼校长的前任拆掉了),很是遗憾和伤感。当年康隆我们这些区中学的学生就在工字楼参加高考的,那是福地。不过,自己得益于老辈子校长和远口中学一批恩师教诲,也为天柱民中母校尽力做了自己该做的,此生亦无憾矣。等得闲时,我也准备写一写那些有意义的往事。」
10.17,文明在群聊中再次提到这篇文章时的一个回复:
「作为农村人,我们不爱讲我们的父母亲和长辈,其实他们是我们成长的基础。你写我的事情历历在目。当时我就不希望我的父母亲去学校打扰我。现在回想真是少不更事啊。特别是你讲到好东西是我外婆给我的,又引起我对外婆的无尽怀念。我的外婆没有儿子,我是他的长外孙,她对我的爱包含了两代人的深爱。遗憾的就是等我长大,还没有能力报答,外婆就去世了。」
姚祖喜(2021.10.9 自在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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