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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好时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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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于:姚老师

最后更新时间: 大约 2 年前

中秋节吃月饼。
故乡的月饼有别样的风情。故乡的月饼挂在屋后的树梢就是故乡的月亮。
过去的好时光(八)。吴同学问为什么没写中秋节。
中秋节,单独写。
故乡老屋,门前一块平地。
平地的一半是个菜园,这个菜园是我的幼儿园的一角。菜园旁是棵柚子树,一棵古树。多少次,清晨醒来,满屋飘香,沁人心脾。推开窗户,满树繁花入目……这棵柚子树装点了我童年的梦境……
平地的另一半空着。我多半的玩具是在这里做的。很多事都是在这块平地上做。
一次,初中暑假,一个串户盆桶匠到寨上来。四十几岁的样子。我哥请他打个澡盆,也是在这块空地上。工钱五块。给师傅一堆木料,请他照一个老盆子的样子做。那个老盆子用了好几代人了,木料、做工都极讲究,已物尽其用。马上就干起来,锯木、劈条、刨光、车眼……师傅从遥远的邵东来,出来几个月了。中途哥给他做了一碗面条,配自制豆豉、自种辣椒、自做发豆腐。一张小桌、一张小凳。哥问,喝酒不?那匠人停筷盯着哥,不言语。哥读懂这个沉默的异乡人的眼神,转身拿来一壶米酒和一个杯子……
远口米酒、远口发豆腐……人间美味,是故乡远口美食的符号之二,这些符号构成远口美食的DNA。
师傅手快,我哥到屋后竹林砍来一根楠竹,盆子就打好了。
遗憾的是,那个流浪匠人做一锤子买卖,没按要求做,偷工减料,盆子上大下小,没法用。
后来知道:材料一定,要求容积最大;反过来,容积一定,要求最省料。这是大学数学应用问题。这是后话了。当年那个盆桶匠,如果按要求做,会多花一个小时,多花两米铁丝。
哥生了气。一直记得哥的几句话:钱不少你的,但你以后要按人家的要求做。哥是个纯24k实在人。
哥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我离家上初中后,少有在家,却有好几次,碰上过路客到家投宿,哥都热情接待。有次,我们都吃过晚饭了,来了个人,风尘仆仆的。哥为他单独重新煮饭、炒菜。家里没有酒了,大黑夜的,哥打着火把去寨上借。我说,家里没有,就将就嘛。哥说,嗨,进门就是客嘛,这是缘份呢。
插播:
「前几年,深冬,下午一点钟,正看着书,突然想去马致远故居看看。说走就走。打滴滴,一个多小时。马致远故居在远郊门头沟深山里。参观了马致远故居,又在西落坡村转了一圈。北国深冬黑得早。匆匆往山下赶,一路担心。到村口,遇一辆车,车上四个年轻人,正要出发。我走过去:几位年轻人好,能不能带我下山,到能打到车的地方……我怕天黑了打不到车……我开你们钱……很快其中一位就拒绝了。这些年,做好事反惹来一身麻烦的事不少。理解。正转身要走。听领头模样的对几位说,带他走。马上,几位年轻人说:上来吧。都三十几岁,在村里做装修。河南周口人,袁项城的老乡。他们把我带了出来,一直带到门头沟区政府一带。他们的车是外地牌照,不能再往前走了。一直记得那位头儿说的几句话:……世界上七十几亿人,一生能擦肩而过的能有多少,这是缘份呢……每一忆起,心生感动。」
「去年,暑期,我到西南远郊转悠,那一带有山有水,负氧离子多,符合我的审美,临时决定租个房子,时不时去住一下。进到一个房屋租赁中介店。一位工作人员说带我到处看一看。我说我不一定租。她说没关系,反正是自己的车……路上得知,她是北京人,到日本留学十二年。带着我看了好几个地方。第二次我和吴同学一起去。她又带着我们到处转。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毫不给人压力感。谈吐让人感到很舒服。很阳光的一个人。一直记得她说过的一段话(大意):人一生遇到的人,绝大多数只遇到一次,感恩有这样的机会,努力做到最好。第二次碰到个地方,新房子,复式房,周边林海莽莽,旁边一个湖,附近田野庄稼长势正好。当即就定了下来。后吴同学又几次和她打交道。不像工作,像友朋间走动,轻松愉快。这位阳光心善能力一流的女士叫任春艳。类似的事,和其他人打交道,事过即过。小任,常会想起她。如果哪天,有更多小任这样素质的年轻人,社会该多好。」
我相信民间善的力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屋后也有一块平地。
中秋夜,风生庭院,月上梢头,这时祖母就会在这里摆张小桌子,放上月饼和一些水果禳月光菩萨。实在没东西可摆时,就摆个木月饼。祖母说,月亮是月光菩萨的灯,照亮远行人归家的路。
小时候吃月饼,除了记得的那次,亲朋送或者去亲朋家得吃,一定,肯定,是得吃过的。
记得的那次,一直觉得难以启齿。种种原因,其中一个是,里面有种不愿揭开的痛。这里第一次讲。
那是1970年中秋节的前一天,那时我五六岁。记得这么清楚,因为两件事。
一是,那年,1970年,远口“涨大水”。镇上街道都被淹了,甚至淹到了高处的吴家家祠。老远口人都知道,从河面到家祠即使不超过百米,怎么也有几十米。不是亲见,断不会相信会有那么大的洪水。事实上也是,之前没有过,那次之后至今也没有过。至于洪水造成的当时及后续人与财产的损失,可想而知。这里不表。
二是,老黄田村,那时叫大队,有个小队,到我们寨子上来榨油,我们寨上有个油坊。在榨出油之前,有一天,秀行孙,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叫他秀行孙,到我家来借油,说没炒菜的油了。祖母说,我们自己都没有油吃呢,油坛子里只有点油渣渣了。秀行孙到其它地方也借不到,就说,刮去先对付两天吧。把坛子底朝天,刮得半碗油渣渣去。中秋节前一天,按当地风俗,秀行孙来“回碗”。没还油,大家不同意还油,说借的不是油,是渣渣。秀行孙不好意思“空碗”,就自己出钱买了两个月饼来。远口月饼,面粉、冰糖、花生、核桃、芝麻等等做的月饼,有半斤一个的,有一斤一个的,还有更大的。秀行孙买来的是半斤一个的。一点油渣渣,本就没打算让他还。那时吃过晚饭已经好一阵子了,肚子里的东西早消化得无影无踪了。当年那个饥肠辘辘的顽童瞬间作出一个决定:趁客人在,抓住机会,吃个月饼,吃次饱的。迅速拿起一个就吃。祖母大惊。当着客人又不好说,就对我使眼色。我假装看不见,狼吞虎咽地吃……在祖母的眼色和怒色中,终于吃完,还打了个饱嗝。按规矩,本来,两个月饼,要再回一个给秀行孙,秀行孙带回去自己一家人第二天过节。当年那个顽童鲁莽的结果,那个月饼只好留下了。客人走后,祖母声色俱厉地训斥我,从没那么严厉:……只顾自己吃……没有家教……丢脸……
再次吃到故乡月饼,够吃个饱,是在三十八年后,师父海师和师母到北京来,专门带了两个大月饼来,还带来了师母做的腌菜。故乡腌菜我知道的有十几种。人间美味里有腌菜。多数腌菜味道一般。食材、制作、坛子、天气、水、微生物……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师母做的腌菜是人间至美味。
一生被祖母教训过两次难以忘怀的。上面说的是一次。
另一次是,还没正式上学前,在远洞小学晃悠那两年期间的事。寒假,有天,天都麻麻亮了,我还没起床。祖母叫了两次……第三次……祖母拿着棍子就冲了进来。当年那个顽童冲出被窝,夺门而逃。时正大雪纷飞……我冲出后门,过那个猪圈,上那个台阶,到那条田埂,跑到田埂尽头,站定,回视……雪地上一串小脚印。看着那个赤身裸体的顽童,祖母心软了:你回来……那时幼小,当然不理解祖母。只记得祖母那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每一忆起,恍如昨日。
怎么摆碗筷,怎么端碗、拿筷子,怎么坐……怎么和人打招呼,怎么说话……上床前鞋子怎么摆放……打扫卫生……祖母都有明确严格要求。
我每天都得打扫卫生,把每个角落都打扫干净;我每天都必须把在学校学的内容给祖母复述一遍……
祖母给我讲了很多故事……
祖母去哪里都带着我,这样我可以得吃点好吃的。我读初中后,有点好吃的,祖母都留着等我。怕变质,每天都热一次,直到我周六回家……
祖母给了我最严厉的教育,祖母也给了我她全部的爱。
祖母出身于湘西一个没落的大家庭,是位典型的民国范女性。回首往事,是祖母最早为我的精神世界播下人文的种子。
还隐约记得,一次中秋月夜,祖母吟唱的一首旧时歌谣:
「阿伯伯(be be),梁上歇,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莫歇,我要回家学打铁。
打把锁,锁舅母,打把枪,锁老娘,老娘锁得嘞嘞叫,隔壁大娘快点拿起灯来照。」
我们小伙伴经常唱前半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觉得好玩。后半截,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也是初中,有次周末回家,一伙老太在我家聚会,祖母、大舅娘、小(ne)舅娘、香娘……都近八十了,都是从民国时代过来的人,边做针线活边唱念。佛声悠扬,余音绕梁。那时小,不懂得记下那些唱词。那次小舅娘还溜熟地把《增广贤文》唱了一遍。小舅娘满口湘音,不知道小舅娘是从哪里嫁来的。当时颇惊奇那种调子,我们读课文可没有那么读的。
那次,当年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为那伙近八十的老人穿了一下午的针线。把线头咬住,轻轻地试着一拉,再在唇间和好,一个尖尖的线头。左手持针,右手把线,闭左眼,右眼瞄准,三点一线,对着针眼,啾,一穿一个准。
还从这些老人那里直接间接地听到其它一些童谣。如这首:
「洋火虫,夜夜来。来做么个,来讨火。讨火做么个,讨火烧茶喝。么个茶,细香茶。么个细,竹叶细。么个竹,官人竹。么个官,咂木官。么个咂,老鸦咂。么个老,丈人老。么个丈,麻老丈。么个麻,脚尖麻。么个角,牛角马角吹号角。」
洋火虫——萤火虫;咂木官——啄木鸟。
下一次我回家时,我小舅娘已经过世了。
我经常会想起那伙老人。她们在我的童年里占据了怎样一个重要的位置!
我童年唱得最多的是反复提到的这首:
「蚂蚁子,报信去(ke),报你大哥走大路,报你小(ne)哥走小(ne)路,金子银子抬起去(ke)。」
唱了整个童年。经常在屋后、田坎下、溪边唱。经常,祖母和母亲从山上收工回来是循着那稚嫩的歌声找到当年那个小小孩子的。有时找到时,那个孩子已睡着在田坎下。
这些歌谣,以前到处都能听到人们在唱念。现在回故乡,再也听不到了。
文明回复说:
「没有这些歌谣,乡愁都淡了几分。」
第一次吃到和故乡不一样的月饼是在八十年代初,刚进大学不久。每人六个,两种,叉烧和火腿。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看着就诱人,一闻,更……想吃。那时还没有假货。实在是好吃。后来每年都发。感谢母校,使我们减轻对家的思念。至今清晰记得,刚入校时,元哥狠狠地说:这一个星期,好像比十年还长,来的第一天就盼着放假回家。他不像我,他是第一次长时间远离父母。
不习惯帝都的月饼,就是一个甜腻的感觉。
有次,课间,接到电话,一位朋友,说给我送月饼。我说我不吃月饼啊,谢谢你。她说,已经在路上了,是自己店里做的,可以吃,还能送朋友。一下送给我一大箱十二盒,很大的盒子。食材、做工都好,觉得还行。哈哈,有点对不起朋友。
逐步,对在城里过中秋节有点没了感觉。月光下,人间喧嚣,月光菩萨一定有点寂寞吧。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之前那个年代过去,一个新的时代开启。
如那个盆桶匠一样,人开始能够自由谋生。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远口,应该是初三年级的时候,街上出现了一个照相馆,是个宝庆佬开的。邵阳、邵东、宝庆……那边的话难懂。小伙伴们分不清,大家统一把他们叫宝庆佬。
因填表的需要,有天飞雄陪我去照相。好大一个机器,和人差不多高,用黑布罩着。照相时,人坐在机器前,那师傅吆五喝六,左手闪光灯一闪,同时右手一捏连着机器的一个皮球……过几天,照片“洗”出来,就可以去领了。照一次相五毛钱。
这是我第一次照相。昂着头,抿着嘴……师傅说,不急沿。我问了师傅好几遍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飞雄听懂了,说师傅说的是:不自然。
美女同学小静昨天在初中同学群里发了好多照片,有个人照和合照,班上的同学差不多齐了。没有我,不奇怪。
初中我只照了两次相,还有一次是毕业照。蹲在最前面,从左往右,第二个是我。左嘴角还涂了点紫药水。样子有点忧郁。我的初中时代辛酸而快乐,应该是不会照相。这张四十多年前的毕业照有点意思,有学生和老师坐在一起,才亮还坐在德高望重的恒章校长身边,而有年轻老师站着的。一切皆那么自然。这事换到现在真的不可想象。那时师生关系简单。
照片中的我不像现在的我,假如当年我把我弄丢了,不知怎么凭现在的我的样子去找回当年的我。
透过四十多年长长的岁月回看,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伙少年……尤其是,从几张照片看到,菊香、小静……那青春的脸,那灿烂的笑容,像故乡山野的花,芬芳、美丽、一尘不染。看着让人心生感动。
七十年代末之前那个年代,早先,完全不能自由谋生。
听到过不少这方面的故事。这是我自己见过的。有人杀了猪,不敢拿到镇里去卖,在离镇上老远的地方卖。很快就有人来没收,那个乡人扛起猪肉就往山里跑……
这是一位乡人跟我讲的故事。威权时代后期。一位乡人把肉摆在离镇上不远的地方卖。如常,有人来没收。这位乡人说,家里父母都得了病,卖了肉给老人捡药。来人自然不理会。乡人只得砍了一刀肉给来人,对方才走。可是,接着又来了几个人。那位乡人终于爆发:你妈的个B,我自己养的猪都不能卖,要没收,我到底犯了么个王法……你试动下(ha),我把你手剁了(ga)!对方被这种不要命的气势吓走了,不再来。
说有更狠的,并不啰嗦,就在身边地上,用棍子划出几个大字:动,剁手!
形势松动后,有三个生意人,不时会到寨子里转一圈,一个老的,一个中年人,一个少年。
老的,在当年那个小孩眼里,真的是有点老。总是穿得很厚重,总是挑个“一头热”来,行动迟缓。口音和远近人的口音都不同,隐约听说是什么坏人,从外乡发配到我们这边来的。
一头热,热的那头是个圆柱形红泥小火炉。怪得很,每次想起那位老人,就想起那个小火炉,就想起白居易的那首诗,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
炉子下面有个拉杆,拉动风箱。担子的另一头是个竹篾箩筐。
老人来时,边走边摇个拨浪鼓,边嘶声吆喝:补锅子啦,炒菜锅、锑锅、脸盆、搪瓷缸……都可以补啦……废铜烂铁、鸡毛、鸭毛、鸡内金……拿来卖啦……
老人在村中一块平地上安顿下,把火炉烧起来。很快老老少少就围拢来了,多数是好这个热闹。
大人拿来的多是需要补的锅碗瓢盆之类。
在孩童的眼里,看老人补锅子是颇有点趣味的。小拉杆一拉一推,火炉风箱发出噗啪噗啪的声音。火烧旺后,加入废铁块……补锅时,左手借助个垫子托住锅底,用个小铁勺舀一滴铁水倒到破漏处,右手再用个垫子,左右手两边一按,通红的铁水变黑结疤,漏洞就补上了……
小孩拿来的则都是平时就积下的鸡毛鸭毛鸡内金破铜烂铁之类。早盼着有人来了。
也就换得一颗糖几颗糖或一个小小橘子之类,完全任由老头看着给。
一个小伙伴拿来个手电筒壳子,问老人要不,老人一看,摇摇头。小孩无限失落地拿回去。小孩每次都拿来碰运气,万一收了呢,已经好几次了。其实那玩意早没有回收价值了。
中年人是个劁猪匠,每次都来去匆匆,像一阵旋风从寨子刮过。双手捏个寸把长的口笛,边急走边吹。寨上人一听到那声音立即就知道劁猪匠老段来了。劁个公猪三毛,母猪五毛。
插播:
「过了几年,到初中时,知道老段是镇里的人。老段明显不像当地人,面貌像《西游记》里的沙和尚,走起路来像《水浒传》里的神行太保。不稀奇,远口,这个千年古镇,本来就是,沿清水江流域,因种种原由来到这里的人逐步聚集发展起来的。老段有个儿子叫小强。
小强和我们同级,但不同校,小强在远口小学办的“戴帽初中”上学。戴帽初中,不知道为什么叫戴帽初中。那时还有初中学校办戴帽高中。那时社会急需人才,但师资和校舍等各方面条件都严重缺乏。回想起来,办过几年的戴帽初中、戴帽高中应该是那时的权宜之计。镇子里是以那条进入清水江的小河为界,住小学那边的在小学上初中,另一边,就是远口中学那边的就进远口中学上初中。我们乡下的,考。我的小学,三四十人,只有三四人考进初中。」
少年是田老大,是后来加入的,也干劁猪的活。刚来时,大家都骂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干这个!田老大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着答话,已经十五岁了,不是小孩子了。田老大老实能干,很快大家都接受了他。我几次眼看着田老大在面前劁猪。劁公猪简单,划两个小口子,把两个蛋蛋取出来往瓜棚或树上一扔了事;劁母猪不容易,不容易在,难找到肚子里的“那朵花”。眼看着田老大用拇指和中指作尺子在猪身上测量,然后定出下刀的位置,要让刀口尽量小。田老大一次比一次熟。不用人帮忙,一切一个人搞定。在一个小孩眼里,田老大好神气。
田家在那个山坳那边,就是去我们村的小学的路上的那个山坳。田老大有三兄弟,和我们一样说酸汤话,但又略有不同。田老大的爹老田说的话则和我们完全不一样。那时小,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老大比我大十来岁。
过了十多年,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有天我从图书馆出来,居然在路上碰到田老大。和田老大一起来的还有老坤。老坤参加过一九七九年那场边境战争,捡了条命回来。和他一起去的老乡战死三个。老坤已经退伍两三年了。
这时,我才知道点田家的历史,原来老田是大城市里的,早早地就被打到天大地远的边地角落,最后流落到的我们村。在我们那里倒也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十年。田老大不愿多说他爹和他田家的事,说,这个你不懂,你不要问。回想起来也是,那时,个人和家庭,伤疤都还没愈合呢,谁愿意去触碰它。
不知道那时田家都有哪些人成功回到故里,也不知道那时田老大在城里找到工作了没有。那时,户口、工作、口粮……样样能把人难死。而老坤是退伍回到家,在农村找不到事做,到城里找田老大碰运气的。
他们是专程到学校碰我的,在教学楼、图书馆、食堂的必经路上转悠。差点失之交臂。心里感动,乡亲,乡亲,乡亲是亲人呢!
边走边聊。很快他们就要走,说,就是来看看你。
我坚决请他们吃饭,他们坚决推辞,反复说,你请不起。那时请,唯一的也就是学生餐,再借两双碗筷,每人打份饭菜,坐在一起边吃边聊,而已。
分手时,田老大从衣服的荷包里拿出两个月饼,城里的那种小月饼,一手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把月饼放到我的手心里,说,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
不料,那一别,几十年就过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田老大。
「2023.9.23补注:
2023.7.25~8.16,我回了趟故乡。
一个极偶然的机会,得知田家的一些情况。
有天,侄儿海伢崽请我吃饭,海伢崽比我小几岁。闲谈中,他说田老三是他中学同学,现在贵阳当保安。我问起田老大的情况,他说他不知道。但海伢崽告诉我一个让我极震惊的事实,却原来,田家是江苏高邮人,因为家庭成份不好,被打到这遥远的边地来的。我原来猜想田家是贵阳人呢。按年龄推算,田老大应该是出生在高邮。一对年轻夫妇携幼子千万里迢迢长途跋涉来到这天边的异乡,一路上,前路茫茫……
几代人的时间过去了,他们永远回不去自己的故土了……」
文明的回复:
「文章勾起我们的回忆,在回忆中重温少年时光,再拾同学情谊,真的很好。我就想到当初我们星期六放学回家,我们俩一起走路,一路交谈。这样的经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现?
要等你退休回故乡采风才有可能吧。」
我回复文明:
「三年就退休了。很快的。
到时候有条件结伴到处慢慢走一走,重访故地、故人,那是颇让人向往。」
姚祖喜(2021.10.16 自在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