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郊山里。

文林居，我给山居地取的名字。周围是广袤的林子，附近有座山叫马鞍山，山上有座戒台寺、一个千灵山公园，山下一个个村庄。

马鞍山的北边是门头沟区，南边是丰台区。马鞍山也叫分区山。

马鞍山这个名字有多久的历史不知道，知道的是，上面的戒台寺、千灵山公园都有一千多年历史了。分区山这个名字，打字至此，已有一分钟的历史。

问二十年前的老学生，老首都开封怎么过端午？他说，也煮粽子吃……附近没有又直又宽的河道，不划龙舟。

昨天下午，时令小集。问酒鬼，这儿怎么过端午？酒鬼说，咱老百姓，吃饱喝足就得了呗，还能怎么过。

酒鬼70岁，是附近山下上万村的。酒鬼每次来卖自种的果蔬都带上烟和茶，每次都喝足了酒来。在路边放张小桌子，把烟和茶摆上，边卖果蔬，边悠然自得地抽烟、喝茶。

酒鬼，是秀兰大姐给他取的雅号。那时我刚认识他们，在北四位村附近乡村公路的那个十字路口，乡人来这里摆地摊卖自种果蔬，形成一个时令小集。眼里是无边的田野，蔬菜、玉米地、葡萄园郁郁葱葱。

乡人也到文林居来卖果蔬。时令小集是我自己取的名字。

那是第一次我跟秀兰大姐买菜，我刚扫码付完款，一位老者走过来，胡子花白，脸若重枣，大姐把钱递给他。我说：啊，一家人呢。老者紧接着我的话笑着来了一句：下辈子。大姐说，那是他的，手指着我手里的紫苏，他放在我这儿，我帮他卖。

第二次我跟大姐买菜时，我问大姐，那位，我指着在附近不远处，和上次一样，正懒坦坦地半躺在一辆农用三轮车上的老者，说下辈子跟你做一家，你愿意下辈子跟他做一家不？这个问题有点唐突，大姐一愣，脸一红，显得有点恼怒，但随即爽朗地说：不愿意！我问，为什么？大姐说：他是个酒鬼。

那之后，我的记录中，就多了一位趣人：酒鬼。

很快就和酒鬼熟悉起来。

酒鬼每天喝四顿酒，一日三餐各一顿，第四顿是半夜起来喝。有时还加餐。

酒鬼是个十分爽朗的人。

每次有新的水果出来，酒鬼都会抓一大把请我吃。我觉得人家是拿来卖的，不好意思接受，就各种推辞。这时，酒鬼就会做出生气的样子，厉声道：快点，我胳膊疼！我赶忙接住，回他一句：威胁我呢。

有时我也和酒鬼分享一些东西，但每次都被他拒绝，坚决得一点不拖泥带水。却有一次，我得到一瓶好酒，我带去送给他，他马上就接受了，毫不客气。我走时，他把一袋野菜送给我，同时笑着来了一句：换了啊！

这就是酒鬼，就这么洒脱！

市面上假蜂蜜多，我要蜂蜜，酒鬼给我找来；我要纯芝麻酱，酒鬼给我找来……

关于酒鬼，有很多故事。

酒鬼，是散落在人间的另一个我。

酒鬼叫阎华，我平时叫他老阎。

秀兰大姐是个好善良好善良的人。关于秀兰大姐，也有好多故事。

有次我问秀兰大姐，从哪儿嫁到这边来的。这一问，大姐好像瞬间回到当年的少女时代。大姐告诉我，她是河北的。我说，哇，那得多大的缘分呢。大姐说：也该着，八十年代，我们家一个叔伯到这边来卖豆腐，听说这边有户人家没了父亲，孤儿寡母七口人，母亲身体不好，想给大儿子找个媳妇来一起撑持家庭……

就这样，几十年，一个风雨飘摇的大家庭顺利地走了过来。

这是民间典型的一位再平凡不过同时又最伟大的女性。

秀兰大姐有好东西都给我留着，看我走过去，老远就笑眯眯地向我打招呼，味道浓郁的小西红柿，水气淋漓的小白菜……

我和秀兰大姐的永别来得突然，去年，一夜之间，附近成为一片平地，六个千年古村落永久消失了。

那片无边的原野也消失了。

和好多老伙计也突然变成了永别，听说有的去了附近的村子，有的去了顺义，有的去了昌平……

听说我秀兰大姐去市里跟她女儿住去了。

晓幼营的老王师傅，不知到哪里去了。老王师傅74岁，山东临沂人，老两口来跟儿子住，平时在家门口种菜，在院子里养鸡，早晚接送上下学的孙儿……儿子当年来北京当兵，退伍后转业在北京，找了北京的媳妇。我去爬山，每次路过老王师傅家，老王师傅都和我闲聊很久，请我进去喝茶，还请我吃饭……老王师傅是古典小说里穿越来的古道热肠的山东人。

经常会想起只有一面之缘的莹姐。那年，八月的乡村，一位老人一个人在那里卖菜，辣椒、豆角。卖相不好，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大家特别喜欢。我买了辣椒，扫码付款时，看到收款码上的名字叫“莹姐”。我说，老人家，您的名字挺有意思的嘛。老人对我一笑，然后就忙着接待下一位顾客去了，那位客人把所有的豆角都买走了。我正要离去，老人转过身来温和地笑着对我说，莹姐是我老伴，我老伴走了三年了，我今年六十九岁了……

在我的记录中，我把这位老先生记为莹姐。那之后一直留意，却再也没有见过莹姐。

时令小集，来卖果蔬的多为妇人，男的少。夫妇总是一起来的，只有怪村的彩华大姐夫妇。大姐夫妇七十出头的年纪。我和大姐夫妇特别聊得来，他们来卖菜时，给我一张小凳子，我经常和他们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

端午前后的时令小集，蔬菜多为野菜、韭菜、茴香、小白菜、黄瓜、根子菜、西葫芦……我最喜欢买野菜，曲麻菜、灰菜、马齿苋、蒲公英……都喜欢得很；水果，杏子，白杏、红杏、黄杏、油杏。油杏，以前没听说过，金黄，个儿像大樱桃，很甜。还有，李子、油桃也出来了。

问楼下小店老板小向怎么过端午，他说，怎么过，上班过呗。问他湖北那边划龙舟不，他说秭归那边划。

最近连续近40°C的高温。

今年和以往不一样，一到下午四点，小区大门外，马路对面，大酒店北边，林荫道上，就会有老头老太到那里乘凉。这些老人都是附近几个村子的，被拆了，到这来租住的。

开来一辆三轮车，打开折叠桌，摆上一个个塑料盒子，是位年轻人来卖凉拌小海鲜，花蛤、小钉螺。买了一盒花蛤，20.00。年轻人41岁，承德人。我问他，怎么过端午？他身体一挺，表情好像在说怎么问这样古怪的问题，随即说，我打工的，过什么端午。我说，都是为生活打工呢，打工也要过端午嘛。他说，那挣钱过呗。

姚祖喜（2023.6.22 自在书屋）

补记：

十字路口那个时令小集消失了，文林居这个时令小集今年也没开起来，只偶尔有乡人来。有天，彩华大姐一个人在那里卖韭菜和独头蒜。我问大姐，我大哥怎么没来，大姐说，现在在抓蹦子，我都是骑车来的。抓蹦子，就是抓农用三轮车。

这荒郊野外……抓蹦子。

一阵敲门声。是快递哥来送包裹，交接后转身急步离去，去送下一单。

赶忙冲出房间，到餐桌上抓两个粽子追出去。

一位帅气小伙，三十来岁的样子，戴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辛苦了，帅哥，谢谢你，端午节快乐！

姚祖喜（2024.6.10 自在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