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3.1.21，农历2022年除夕。

听歌，Take me to your heart；各种收拾。

北京市全域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远郊山里，最近天天听到此起彼伏的烟花炮竹声，让人感到有了一点点过年的气息。

二

几年了，2022.12.7，终于解除了封控。

打滴滴从山里回城里过年。

等滴滴期间，和值守大门的保安聊了一会。

南阳人，46岁；临时工，才来不久，干一个月就回去；收入按日算，每天干12个小时，220.00；说过年没意思，天天喝酒，就是特意出来躲酒的……

滴哥43岁，保定人；老婆在超市上班，除夕加班，得给老婆做饭，就也不回老家；有两个儿子，跟着爷爷奶奶，都在老家上学，一个高三，一个初三……

边走边想些事……

三

最近一段时间，问了多位，都怎么过年。

这里，几栋房子，6个小超市。大门边那个小超市。老板夫妇，保定的，已经回老家了，老板的弟弟在。问到这个问题时，只见他眼珠向上一轮，略作思索，随即爽脆地来了一句：打麻将呗。哈，打麻将啊。是啊，这几年因为疫情，不让打，大家只有跑到山里悄悄打，这次回去可以放开打了……

问值守大门的保安老张，老张边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嘣，怎么过年，还能怎么过，喝酒呗，天天喝酒。老张是齐齐哈尔的，五十六岁，背井离乡来北京做保安很多年了。

问老王师傅，老王师傅说，就吃吃饭，走走亲戚呗。老王师傅是附近焦各庄的，快七十岁了。

……

四

老王师傅是小区临时聘的清洁工，负责处理十几个垃圾桶，每天五点钟来，晚上七八点钟回去。这份工作每月能给他带来三千块钱的收入，外加一份福利，就是他有权处理垃圾桶里的纸壳、塑料瓶等可回收的破烂。他每天都能收集到两车的破烂。

老王师傅每天都和一些老头老太斗智斗勇，稍不留神，就会有人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从垃圾桶里拿了纸箱子或塑料瓶就跑。有次我亲眼见到他从老刘师傅手里夺下一个塑料桶，狠狠地砸在他的农用三轮车厢里。老刘师傅满面羞惭，在呵斥声中，一瘸一拐地往楼道里走去，右腿细小，像根枯木。

老王师傅总是红光满面。前几天碰到他，我说，最近遇到的人都说阳过了，您阳过了吗？他说他没阳过，随即啪地燃起一支烟深深一吸，一阵白烟飘散在寒风中。

老王师傅曾劝过我抽烟，说他抽了一辈子烟，什么毛病都没有，当年的萨斯，这几年的新冠都躲他远远的。

五

老刘师傅六七十岁，每天清早五六点钟到晚上七八点钟，他都坐在一层大厅的通道上守株待兔，从进出的人手里讨取可卖钱的破烂……

认识老刘师傅好几年了。天津南开区人，开大车的，五十岁时出了车祸；有个女儿，跟女儿来的北京……一位十分热情的老人，见到人老远就举起手来打招呼……没回去过天津……有次他向我打招呼，吃了吗？我说吃了，吃的鸡蛋面，他说他吃的拉面。我说您会做拉面呢，他说他不会做拉面，紧接着说他们家不做饭，叫外卖……我有可回收的破烂，就积起来，积到一定量的时候，就拿去送给他；有时候和他分享一些吃的。有次我买了12个黄金梨，送给他6个，他坚辞不要，我说是别人送给我的，我吃不完，他才接受。他拿起一个，既不洗，连揩也都不揩一下，当着我的面就大口啃起来，好像饿极了的样子。有次看到他拿起一瓶小瓶可乐，开盖，一仰而尽；有次，收破烂的老丁跟我说，这老头可怜，他女儿不管他，他经常十块八块地跟我借，然后用破烂来抵……

老刘师傅有时把轮椅挪到外面坐在大门边晒太阳，脸红扑扑的。

……

老刘师傅的死讯来得猝不及防。当老王师傅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惊叫失声。那天我到西北边那片广袤的林子里走了两个小时，回来在楼下遇到老王师傅。闲聊几句后，老王师傅突然指着我住的那栋楼说：那拐子死了……阳了，拉去，两三天就死了……只怪他自己，老窜楼，到处找破烂，哪能不遭？倒在地上，那个“一把手”把他扶起来的……

一把手，就是那位七十多岁的独臂老人。

唏嘘不已。唉，死了也好，自己解脱了，那可怜的女儿也解脱了。

老王师傅说，他还有个老伴呢，双目失明……他女儿是离了婚的……这是几年来，我第一次听说老刘师傅还有个老伴，他女儿的这个情况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只要住在文林居，就能天天见到老刘师傅。这是我几十年城市生活中，唯一如此频繁地打交道的人，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

老刘师傅活得卑微而自尊。老刘师傅是千千万万底层百姓的一个缩影。我常想，如果我人生中某个变量发生改变，产生蝴蝶效应，我真的没法做到像老刘师傅那样。我很尊敬老刘师傅。

在小文“故人”中，我写过这么一段：

过去的人和事是人生的一部分。美好的和不美好的，都是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听到某个故人的消息，仿佛重新捡拾起人生中不慎丢失的某个部分，而得知某个故人离世，仿佛自己的人生也被带走了一部分。

为老刘师傅浓墨重彩地写一笔，以怀念他。

六

焦各庄属于房山区，村民六十岁后，每月有八九百块钱的补助，这比丰台区的低。我了解到的，大富庄的补助有三千多。大富庄属于丰台区。

有次，老骆跟我说，宁往东一尺，不往西一寸。老骆是大富庄的，年纪比我稍长。老骆经常陪着他老伴岳大姐一起到这山里的时令小集来卖他们自己种的果蔬。岳大姐是位十分豪爽的人，我第一次跟她买菜时问她贵姓，她的回答和所有的人都不同：我叫岳xx，我老公叫骆xx……有次岳大姐指着我对众人说，这大哥有才华。我惊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你和谁都聊得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乡人这么定义才华。

时令小集，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每年五六月到十一二月，附近的村民就会把自己种的果蔬拿到乡村公路的十字路口或山里小区门口的马路边卖，形成一个三五人，多时十几人的小市集。

我住的文林居附近有十多个村：瓦窑、栗园、怪村、大富庄、小店、西庄店、羊圈头、常乐寺、西石府、晓幼营、高家坡、北车营、上万、北四位、南四位、焦各庄……

文林居，是我住的地方，是我自己取的名字。

2022年，好几个千年村落突然间消失了：常乐寺、西石府、晓幼营、高家坡、北四位、南四位、上万（部分）。听说是部队征用。

喜欢赶时令小集，喜欢吃乡人种的果蔬，喜欢和乡人打交道。

七

楼下保安，56岁，宝鸡人；来北京不到一年，来这里值班是第九天；有个儿子34岁，在美团搞开发，儿媳在附近一所中学当老师。这次儿子儿媳回儿媳家过年，因为疫情，三年没回去了；有个女儿也在美团，还没成家……老伴也到北京来了。说老家的加工厂废弃了。

问起洛川那位老保安，说回去过年去了，过了年再回来。

八

年夜饭：

凉拌三丝，蛋皮菠菜汤，炸花生，烧金鲳鱼，炖土鸡，远口蛋饺，肉卷，无骨凤爪，夫妻肺片，棒棒鸡，蘸水，橘子，脐橙，饭。

今年没喝酒，阳过，一个月了，至今感觉还不好。

把去年除夕写的“过年”发到朋友圈，附言：这是去年除夕写的，这次还没从病中走出来。祝大家春节快乐，兔年万事如意！

回复一些问候。

宵夜，吃甜酒，吃炖土鸡，喝鸡汤，吃橘子。第一次吃宵夜，以前不吃宵夜。

阳台上。街道空无一人，一片寂静，人都移民到火星上去了吧，我们成了地球的遗民？

……

九

1587，全年平淡，一无大事可叙。

如果不是史家黄仁宇先生慧眼观史，写出《万历十五年》——英文名：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这一年会像千千万万个年头一样湮没在历史的尘烟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2022，世界风云变幻，大事频发。

史家绕不过去，在世界史上会留下厚厚的一本，在中国史上，也会留下厚厚的一本；作家绕不过去，只要秉笔直书，就会是精彩纷呈的作品。

……

姚祖喜（2023.1.21  & 2023.2.4）